正文 第十一章 靈魂永生(1 / 3)

老人說,看哪

先人們的靈魂在水上行走

在這片月光與那片月光之間

地上硝鹽黃金樣生長

兩片樹葉將飄落

粘住眼瞼,濕漉而芬芳

疲憊的記憶發出愜意的歎息

靜默的羊群幻化成雲彩

天堂門打開時沒有聲響

這一節詩是我,阿來的作品。寫於六年前,那時,我在詩歌中接觸,或者說是設計死亡。

現在我擱筆好多天了,因為漸漸逼近了一個真實而偉大的生命的死亡。

請原諒我在無數可選擇的詞彙中,選用了這個最為直接的詞彙:死亡。而且,感到這個詞的全部分量。許多天來,我都在傾聽莊重的音樂,並且再一次回顧尼瑪先生的一生。與此同時,我再一次捧讀著偉大醫聖宇妥·元丹貢布的傳記。

宇妥被認為是回歸到了帝釋天王城。

而宇妥自己卻說我在死亡之時已經無所畏懼,我抱著幸福的思想向前正視著它。”他還表達了對他繼承者的憂慮,他說醫學的知識“有的像在很好處理過的地裏穀物成熟了一樣。即便如此,也仍然存在一種危險。那就是由什麼人來收獲的問題。”

在我書桌前,一個別致的架子上擺放著尼瑪先生的照片。我一直就在他目光注視下寫作他的生平傳記。

這本書已近尾聲,我發現,先生的雙眼是如此睿智而且平靜地注視著死亡,正像我們前麵寫到,當他事業恰如日上中天的時候,他怎樣麵對疾病一樣。我們曾經摘引了記者羅開富的報道。

那時,尼瑪隻告訴記者他得了胃病,其實,那時胃部的病灶早已癌變。

之前,在1983年他的胃病就已經比較嚴重了。他自己認為是嚴重的潰瘍。他還笑著對和他一起研究修改藏戲劇本的學生們說:“可能還生了更糟糕的東西呢。”

到鄰近的七九二礦醫院檢查,果然說不排除癌變的可能,建議到設備完善的大醫院作更完備的檢查。

但他卻一頭紮進工作中,叫誰也看不出有病的樣子。

他在為學校的各種事情四處奔波。

他編定的中學教材大綱發往藏區的各個院校和研究機構,反饋回來那麼多讚許和建議,更促使他日以繼夜的工作。

他身兼數職還要堅持上課。

他還要完成承擔的藏獸醫方麵的研究課程。他還在設想將來學校發展的藍圖。

他還率領學校藏戲團下鄉巡回演出。

當然,他也為自己配製了藥物,天天服用,控製了病情的迅速惡化。隻是當州、縣領導反複催促,學生們一再請求,他才同意去作進一步的檢查。

但這一次檢查也僅僅隻是檢查而已。

檢査是經蘭州轉道西安的第四軍醫大進行的。癌症完全確診。這時已經是1985年的初夏,解放軍醫生當即要給他做手術治療,征求他意見時,他搖搖頭謝絕了。他的想法十分簡單,既然醫藥之神還不肯賜給人們戰勝這種病魔的知識之劍,既然自己的生命正在接近它必然的終點,他絕不會躺在床上等待這個時候的到來。

況且,依他深湛的醫學知識,他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知道自己還會有多少時間。到這裏接受治療,也就是領受著領導的關懷和弟子們的愛意罷了。

他懂得並且珍惜這種溫暖的意義。

就是醫院檢査的結果也令醫生們大感意外,切片檢查顯示,癌細胞竟然得到了有效的抑製。醫生們不好向病人提出問題,就問隨行的人他是在哪家醫院用了什麼藥物和什麼手段,取得如此明顯的療效的。

隨行的人說隻見過他自配一些藏藥服用,而沒有在另外什麼地方進行過治療。

這叫醫生對這個樸實而樂觀的藏族人肅然起敬。

離開醫院後,他登上了大雁塔登高望選。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智慧與真理的探求者和傳播者他是否想起了唐代去西天欲取真經的高僧玄奘呢?這座高塔就是皇帝為儲存他曆經千辛萬苦取回的佛經而築造的。登高遠望,東去,是黃河,是中原,是海洋。向西,迷蒙中,雪域高原逶迤而起,叫人心中浩歎。

他聽見了唐蕃相爭時的金戈鐵馬!

但他隻對隨行的學生們說:“文成公主就是從這裏出發,去了遙遠的拉薩。帶去的東西我們要永遠記取,那就是知識和友誼!”

回到草原的一大段路途,就是當年文成公主人藏的路途。隻有在旅途中,沒有具體的各種事務處理,尼瑪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一樣鬆弛下來,思緒在曆史的海洋中暢遊。他說,文成公主帶到拉薩的有一部《醫學大典》,是由漢族和尚摩訶德哇和藏族譯師達瑪果夏兩人合作譯出的,可惜散佚不存了。他說:“我們不能讓這種事情再發生了,那是罪過啊!”

學生們又勸他好好休息。他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卻見他伸頭探腦又在欣賞窗外的景致了。並由衷讚歎一個國家的美麗和壯大。

一回到學校,西安之行好像是去作一次度假,也像是他過去參加了許多次會議歸來時一樣,更專心地投入了工作。

過去;是責任感在促使他工作,工作,之外仍然是工作。今天,則是有限生命的緊迫感在促使他工作。

初中越辦越紅火,高中也終於辦起來了。該歇一口氣了。但他又為學校管理的規範化,這個獨樹一幟的學校畢業的學生和各高校接軌的工作而費心勞神,奔走呼呈,這一切有了頭緒,他又為培養和尋找自己身後的接班人而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