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東的屍體很快被送到法醫那裏進行解剖,搖搖欲墜的歐陽嘉也被謝剛安排的兩個民警帶到重案隊辦公室休息。
淩晨三點一刻,陸凡一出現在法醫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這是一棟九十年代的老舊三層小樓,政府一直說要修葺或重建,但是從他當上重案隊民警到現在,這棟樓依然沒有什麼改變,就像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穿著早就過時的灰色呢子大衣,時光的流逝對他而言,已經再也掀不起波瀾。
就在來這裏的路上,李寧打來電話,原來與許建東的屍體同時運到停屍間的,還有另外兩具剛剛在郊外發現的屍體,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
真是個糟糕的夜晚,陸凡一心中鬱結,在冰冷的夜風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一個頂著一頭灰白亂發的老人從法醫大樓的電梯裏出來,渾身像發冷似的,裹得嚴嚴實實,他似乎在找自己的車,困惑又茫然的四下張望,腳步踉蹌的像踩在一團棉花上,陸凡一的心輕輕抽痛了一下,來這裏的人,一般不會有什麼快樂的理由。
老人啟動車子離開的時候,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從打開的電梯裏衝出來,氣喘籲籲的大喊:“高先生,等一下。”但車子像逃離似的,飛快的駛出了地下停車場。
這位女醫生就是這裏的首席法醫,名叫周琳,陸凡一剛剛加入重案隊的時候,就因為工作的關係認識她了。她是一個攝人心魄,令人膽戰的女人,年過三十卻一直未婚,深厚的病理學才華為她在法醫領域贏得了極高的聲譽。
“我剛轉了個身,他就不見了。”周琳顯然看到了陸凡一,頗為無奈的把手插在白大褂口袋中,朝他走去,“小陸,你來早了。你們剛才送來的那具屍體還在擔架上。你知道的,現在是國慶假期,我的助手又請病假,醫院人手不夠。”
“剛剛離開的那個老人是死者的親人嗎?”陸凡一岔開話題問。他知道這位首席法醫有自己的難處,也就沒有繼續追問解剖許建東屍體的事。
“是死者的父親,還沒確認身份就跑了,甚至還沒等我掀開蓋布。”周琳領著陸凡一走進電梯,直達三樓。
熒光照耀的走廊呈現出一種無菌的景象。陸凡一穿上鞋套和白大褂,戴上手套,進入驗屍間。
“能幫我把許建東的屍體抬出來嗎?”周琳問。
陸凡一點點頭,幫周琳把許建東的屍體抬上冰冷的不鏽鋼桌台,問:“你要他的頭朝哪一邊?”
“這邊!”
“好,一,二,三。”兩人將屍體從擔架抬到桌麵上,周琳拉開斂屍袋的拉鏈。
陸凡一飛快的別過頭,他無法正視許建東被開膛破腹,血肉模糊的屍體。他以為自己早已見慣各種各樣的死亡,但是,當真正麵對自己的上級慘不忍睹的屍體時,還是難過的不忍心看,低聲問:“得花多長時間?”
“不需要很久。”
“待會兒你移動他的時候,還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我會找人幫我,你確定要待在這裏看著我解剖?”周琳從旁邊的金屬架子上挑了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目光直直的凝視著陸凡一。
“你沒有助手,一個人能行嗎?”陸凡一有些遲疑的問,事實上,他幾乎立刻想要掉頭離開。
周琳拉下口罩,笑了笑,“你還是回去等消息吧!”
陸凡一點點頭,離開驗屍間的時候,他瞥見另外兩張桌台上那兩具年輕的屍體,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男孩子喉嚨上有很深的一刀,那是致命的一刀,幾乎把他的整個腦袋切了下來。而另外一個女受害人身上傷痕累累,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傷深淺不一,大部分集中在手臂上,凶手似乎把追逐一個正在哭泣尖叫的受害人當成了某種享樂。
他的眼神一點一點慢慢的變得冷峻——某個男人、某個女人、某個小孩、某個老人,全部都是一樣悲慘的下場,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地點,隻要某個人手癢了。
周琳抬頭的時候,發現陸凡一正出神的盯著那兩具屍體,隨口說道:“那名男死者很幸運,一刀斃命。但那名女死者,你看看那些刀傷,太遭罪了。警察找到她的時候,一條沾了血的牛仔褲扔在三米開外的樹叢裏,她的襯衫和內褲都不見了。哦,對了,凶手還割掉了她的舌頭。”
最後一句話,讓陸凡一猛的打了個激靈。
又是一起死前受到追逐、並割掉受害者舌頭的謀殺案。這與李寧讓他調查的案子和半年前上海大劇院的那起案子,有十分雷同之處。
會是同一個凶手所為嗎?
陸凡一鋼鐵般的冷靜掩飾了他的憤怒,他低聲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驗屍間顯得格外響亮:“凶手強奸了她,然後又砍了她,是這樣嗎?”
“屍體化驗結果顯示,沒有精子存在,體內也沒有被入侵的跡象顯然,凶手脫去她的襯衫和內褲,不是為了性侵害。”
開車離開法醫大樓的時候,陸凡一的腦海中又出現那些刺傷、砍傷的景象,還有許建東脖子上那個看起來像張大嘴打哈欠的傷口。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渾身肮髒汙穢,停屍間裏死屍的惡臭黏膩在他的衣服裏、頭發間、皮膚上。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氣味可以和這個比擬,它令人聯想到醋醃螃蟹。他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扔進垃圾桶。
天還沒有亮,陰霾的天空像一團厚重的棉花塞在他的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難,雙手幾乎握不住方向盤。他連忙靠邊停車,扶著車門在街邊坐下來,久久才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淩晨6:50,重案二隊的辦公室看上去像被秋風掃過的荒涼野地,十幾個民警悶不作聲的坐在椅子上。打掃衛生的清潔工提著黑色的垃圾袋,推門進來,一聲不吭的將桌上滿得快溢出來的煙灰缸倒進垃圾袋中。
清潔工離開的時候,陸凡一剛好進來,他在沉默不語的一堆人中一眼就找到了歐陽嘉。她閉著眼睛,覺得冷似的雙手交叉著抱著身體,靠在椅背上,仍舊穿著昨晚的紅色禮服。
陸凡一長時間的看著她,有那麼一刹那,仿佛不認識她,心重重的震了一下。一夜之間這個美麗的女人似乎老了幾歲。
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因為620連環殺人案重返重案隊,推開會議室的門,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她——很美的女人,坐在長長的會議桌對麵。那一刻,他感到她冰冷的注視,讓人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她的目光是手術刀,能把人像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剝開來研究,一如他自己研究那些殺人犯,然後,她走上台,用幻燈片向他介紹620連環殺人案的案情。從那時起,他們建立了職業上的聯係。在之後的工作接觸中,他清楚地感覺到她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場,卻不明白為什麼。
現在,看著眼前的歐陽嘉,很難想象她曾讓他如此討厭以至於針鋒相對。她看上去孤獨而絕望,鮮紅的禮服沾滿了灰塵,一縷縷頭發不受控的四散淩亂,她眉頭深鎖,那是憤怒、是憂慮,是一顆緊繃的心和無法言說的痛楚堆積產生的深深的褶皺。
“我買了早飯!”陸凡一把袋子放在會議桌上,是他剛才在街邊買的包子和油條。
會議室裏的幾個民警沉默著,誰都沒有動。經過了那樣彌漫著血色的漫長一夜,誰也沒有胃口。
陸凡一提了一小袋走到歐陽嘉麵前,看著她憔悴的睡顏,忽然不忍心叫醒她。
“袋子裏裝的是什麼?”她突然開口,甚至沒有睜開眼睛。
“我以為你睡著了。”陸凡一感到驚訝。
她坐起來,麵無表情的睜開眼。
陸凡一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打開袋子,拿出從快餐店買的漢堡和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專門為我買的?”歐陽嘉看了他一眼。
“我剛好有優惠券,不用就過期!”陸凡一笑著說。
“謝謝了。”她簡單的回答,不再說什麼,低頭開始吃早點。
她的鼻音聽起來很重,陸凡一知道,其實,她悲傷的無法咽下任何東西。
良久,就在他以為她吃了東西、心情能好一點的時候,忽然看到她微微抖動的肩膀,低聲問:“歐陽,你沒事吧?”
“我沒事!”歐陽嘉猛地站起來,放下吃了兩口的漢堡,一頭衝向門口。她打開門的時候,正好碰到從外麵回來的李寧。
“歐陽隊長,謝隊過來開案情研討會,叫我們都到會議室去。”李寧說。
“知道了!”歐陽嘉低著頭,匆匆說。
重案對會議室裏基本上還是昨天參加婚禮的那幾張熟悉的麵孔,唯一的新麵孔是坐在後排的一個年輕女孩,二十出頭的模樣,細細的下巴襯的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明顯,年紀輕輕卻給人一種機靈幹練的感覺,像極了十年前的歐陽嘉。
謝剛坐在平時許建東坐的位置上,犀利的目光掃視全場,最後緊盯著陸凡一問:“小陸,你不是協警嗎?我們現在要開案情研討會,你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620連環謀殺案告破的時候,市局恢複了我重案隊首席警探的身份。”陸凡一平靜的說。
“你當時不是拒絕了嗎?而且還擅自離隊回老家。”謝剛看了他一眼。
“我已經給靳局長打過電話了,把我擅自離隊的事做了檢討,靳局長讓我今天正式歸隊!”陸凡一緩緩一眼看向眾人,“三天後,我就能拿到警徽。”
“在我沒有看到任何關於你複職的文件之前,你還是一個協警。”謝剛公事公辦的說。
“許建東在的時候,就算陸凡一作為協警,也是可以參加案情研討會的。”歐陽嘉蹭的站起來,聲音不響,卻清清楚楚的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她搬出已故的許建東來壓謝剛。說完,她飛快的看了陸凡一一眼,眸中暗藏著感激。她知道,其實陸凡一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不趟這趟渾水的,但他,最後還是選擇留下來幫她。
謝剛沉默了片刻,忍著不悅,望著最後一排的年輕女孩問道:“你又是誰?”
女孩連忙起身,聲音像銀鈴一樣清脆:“我叫賈蘭,是警校的大四學生,已經在重案二隊實習了一段時間了。”
“她是我女兒,是我讓她來實習的。”老賈說話底氣很足,“我希望她能盡快對警察這個職業有個初步的認識,以便今後更好更快的適應重案隊的工作。”
謝剛雖然是公安局長跟前的紅人,可是也不敢得罪老賈,怎麼說人家以前也是刑警支隊的副支隊長,雖然退二線了,可威望還在。
在謝剛看來,一場嚴肅的案情研討會,已經變成了協警和實習生都能參加的烏合會議。他沉默良久,忍了又忍,慢慢的開口:“昨天晚上許建東被人謀殺了,靳局長對這個案件非常重視,連夜把我叫過去布置任務。現在我傳達一下靳局長的指示,從現在開始重案一隊和二隊聯合辦公,我是總負責人,歐陽嘉協助我。對於破案時限,靳局長充分信任我們,沒有明確規定期限。不過,於情於理,我們都該竭盡所能的盡快破案,對我們自己有個交代,也對死去的許建東有個交代。至於歐陽嘉,她和許建東是夫妻關係,靳局長多方考慮,特許歐陽嘉參加案件偵破,不必回避。從今天開始,我們這裏,沒有重案一隊,也沒有重案二隊,隻有重案隊,希望大家共同努力,早日抓到殺害許建東的凶手。”
所有人一言不發,會議室靜的可以聽見每個人沉重的呼吸。
謝剛繼續說:“現在我們分析一下許建東遇害的經過。10月1日晚上,重案隊全體成員參加許建東和歐陽嘉的婚禮,晚上9:00,宴會結束,賓客陸續離開,宴會大廳基本上隻剩下我們重案隊兩隊人在喝酒。大概9:40,我和許建東喝多了,歐陽嘉和陸凡一扶著許建東,楊帆和曹帥扶著我,一起去了洗手間,我和許建東在洗手間嘔吐的時候,歐陽嘉他們四人就站在洗手間門口等我們。由於洗手間的門是自動閉合的,所以這個時候門外等候的人是看不到洗手間內的情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