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來了一封信:
親愛的米沙①,您把我們完全忘記了,請您趕快來,我們要見一見您。我們倆跪下來懇求您,今天就來吧,叫我們看看您那對明亮的眼睛。我們焦急地等著您。
塔和瓦
六月七日於庫茲明吉
這封信是塔契雅娜·阿曆克塞耶芙娜·洛塞娃寫來的,十年到十二年前波德果陵住在庫茲明吉的時候,大家都簡單地叫她“塔”。然而瓦是誰呢?波德果陵憶起那些冗長的談話、歡暢的哄笑、談情說愛的韻事、傍晚的散步、一大群當時住在庫茲明吉以及它附近的姑娘和年輕的女人,於是想起一張普通的、活潑的、聰明的臉,臉上生著雀斑,跟深棕色的頭發十分相配,這人就是塔契雅娜的朋友瓦麗雅,或者叫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她在醫學專科學校畢業以後,在圖拉城外一個工廠裏供職,現在看來到庫茲明吉做客去了。
“可愛的瓦呀!”波德果陵沉浸在回憶裏,想道。“她多麼招人喜歡啊!”
塔契雅娜、瓦麗雅和他差不多同樣年紀;可是那時候他是個大學生,而她們卻已經是成年的、將要出嫁的姑娘了,都把他看做孩子。現在呢,雖然他已經做了律師,頭發開始斑白,她們卻仍舊叫他米沙,認為他年輕,說他在生活裏還什麼都沒有體驗過。
他很喜歡她們,不過與其說是真正喜歡她們,倒不如說是似乎在回憶中喜歡她們。他對她們現在的情況不熟悉,不理解,很生疏。就連這封簡短而調皮的信也是生疏的,她們大概寫了很久,很費力,塔契雅娜寫信的時候,她的丈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多半站在她的背後。……庫茲明吉作為陪嫁贈給新婚夫婦不過是六年前的事,可是已經被這個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糟踏掉了,現在他每逢要到銀行裏去付款或者為抵押契約付款,總要來找波德果陵,要他出主意,就跟找律師出主意一樣,而且不光是如此,他已經有兩次開口向他借錢了。顯然,目前他們就是打算向他要主意或者借錢。
庫茲明吉不再象從前那樣吸引人了。那兒一片淒涼景象。
再也沒有歡笑,沒有熱鬧,沒有高興的、無憂無慮的臉容,沒有安靜的月夜的幽會,主要的是再也沒有青春了;再者,所有那些東西大概隻有在回憶中才會迷人。……除了塔和瓦以外,那兒還有一個娜,她是塔契雅娜的妹妹娜傑日達,大家不論是開玩笑或者認真,總是把她叫做他的未婚妻;他是親眼看她長大成人的,大家指望他會跟她結婚,有一個時期他也真是愛上她,準備向她求婚,可是現在她已經二十四歲,而他至今還沒有結婚。……“哎,這都是怎麼搞的,”現在他暗自想著,困惑地把信重看一遍。“可是,不去一趟不成,她們會生氣的。……”他很久沒有到洛塞夫家去了,這象一塊石頭似的壓在他的良心上。他在房間裏來回走了一陣,想了一忽兒,就硬逼著自己作出決定,到他們家裏去住上三天,盡一下自己的義務,然後就可以自由自在,心安理得,至少拖到來年夏天再去了。
早飯以後他動身到勃烈斯特斯基火車站去的時候,對仆人說,他過三天就回來。
從莫斯科到庫茲明吉要坐兩個鍾頭的火車,然後從火車站出來,再坐大約二十分鍾的馬車。從車站上就可以看見塔契雅娜的樹林和三座又高又窄的別墅,那是洛塞夫在婚後頭幾年幹各種投機生意的時候開始建造而沒有造完的。弄得他破產的不僅是這些別墅,還有各種農業方麵的經營,還有那些頻繁的、到莫斯科去的旅行;他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維揚斯基商場吃早飯,在隱廬飯店②吃午飯,傍晚總是到小勃朗納亞③或者席沃傑爾卡④去跟茨岡人玩樂(他把這叫做“散散心”)。
波德果陵自己也愛喝酒,有的時候喝很多,也不加選擇地跟女人們周旋,然而並不起勁,冷冷淡淡,感覺不到什麼歡樂,每逢他親眼看到別人熱心幹這種事,他總是生出嫌惡的心情,他不了解那些在席沃傑爾卡覺得比在家裏跟正派女人在一起自由得多的人,他不喜歡這種人;他總感到種種不幹不淨的東西象牛蒡似的纏住了他。他也不喜歡洛塞夫,認為他沒有趣味,什麼事也不會做,是個懶人,跟他在一起不止一次地生出嫌惡的心情。……他一走出那個樹林,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和娜傑日達就迎著他走過來。
“我親愛的,您怎麼把我們都忘了呢?”謝爾蓋·謝爾蓋伊奇跟他吻了三次,然後兩隻手摟住他的腰,說。“您簡直不喜歡我們了,好朋友。”
他的臉盤很寬,鼻子肥大,淡褐色的胡子相當稀疏。他學商人的樣子把頭發往一旁梳,要顯得象個普通的、純粹的俄羅斯人。他講話的時候把嘴裏的氣直噴到對方臉上,不說話的時候就用鼻子噴氣,呼呼地響。他那營養良好的身體和過分的飽足弄得他不舒服,他為了呼吸得暢快點,老是挺起胸脯,這就給他添上傲慢的樣子。他身旁站著他的妻妹娜傑日達,顯得很秀氣。她生著淡黃色的頭發,臉色蒼白,眼睛善良而親切,身材勻稱;至於她漂亮不漂亮,波德果陵就弄不清楚了,因為他從她小時候起就認得她,對她的相貌看慣了。此刻她穿一件敞著領口的白色連衣裙,她那裸露的、白白的長脖子給他留下的印象是新奇而且不大愉快的。
“我和姐姐從早晨起就在等您了,”她說。“瓦麗雅在我們家裏,她也在等您。”
她挽住他的胳膊,忽然無緣無故地笑起來,輕鬆暢快地叫了一聲,仿佛突然給一種什麼思想迷住了似的。田地裏長著開花的黑麥,在安靜的空氣裏一動也不動,樹林被陽光照著,這些都很美。在波德果陵身旁走著的娜傑日達,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風景很美似的。
“我到你們家裏來住三天,”他說。“對不起,這以前我怎麼也離不開莫斯科。”
“不好,不好,您把我們完全忘記了,”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用好意的責備口氣說。“
Jamaisdem**ie!”⑤他忽然說,同時打了個榧子。
他有一個習慣,常常在談話的時候出乎對方的意外,用驚歎的形式說出一句與談話毫不相幹的話,同時彈指作聲。他老是在模仿什麼人;如果他轉動眼珠,或者隨隨便便地把頭發往後一甩,或者裝出慷慨激昂的樣子,那就是說,前一天他去過戲院或者參加過有人發表演說的宴會。現在他踩著碎步走路,膝蓋也不彎,象個痛風病患者,大概也是在模仿什麼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