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皇宮,摘星樓。
夜色蒼茫,豆大的雨珠下得急促,劈裏啪啦的拍打在地麵上,白日裏富麗堂皇的宮殿此刻深陷在夜色裏,看不見一點光亮,也瞧不出一點生氣,猶如墳墓般沉悶死寂。
在一片暗色中,位於皇宮西南角的閣樓裏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帶著諸般悲戚,萬般無奈,還不等人細聽,便消散於天地間。
緊接著樓裏亮起一點微光,燭火跳躍,冷風掠進,明明滅滅的火光將人的影子無限拉長。
少女站在光暈裏,眉眼低垂,眸色不明,滿頭長發似被月光浸染,泛著瑩瑩白光,略微淩亂的散在腰間,隨風而動。那張漂亮得有些失真的麵孔在幽幽的燭火下顯得蒼白而詭秘,像勾魂的豔鬼,危險中又摻夾了幾分墮落頹喪的美感。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微微側過頭,先是看了眼蜿蜒而下、被黑暗吞噬的樓梯,接著又看了眼覆蓋在長裙上的猩紅血跡。
不知想到了什麼,那張蒼白得沒有血色的麵孔在燭火下扭曲了一瞬,漆黑的眸子裏氤氳著濃重的鬱氣,垂在身側的手不經意的顫了一下,捏緊,再捏緊。
緊接著她將火折子隨意的置於燭火旁,又瞥了眼黑得沒有邊際,似暗藏著隨時會衝出來將她撕裂吞噬的凶猛巨獸的樓道,用力的抿了抿唇,轉身邁著一輕一重的步伐向欄杆處走去,站立,垂眸。
冰涼的雨水澆滅心中的焦躁,伴隨著濕透的衣裳,包裹著身心的寒意,以及緊貼著臉頰、脖頸的長發,看起來狼狽又不適,她無知無覺,任風吹雨淋,屹然不動,入定一般。
就這麼靜靜的站在風雨中,無聲的俯視著這座被夜色籠罩的華麗牢籠,目光空洞,散煥得沒有焦點,像是在看雨,像是在看被烏雲遮蔽隻堪堪露出一角的殘月,又像是在透過無邊際的黑暗看向那個在雨中踏著夜色而來隻為將她擄回去的青年。
但其實她什麼也沒看,她隻是在想。
想她這格外漫長又格外短暫。
鏡花水月,笑話般的一生。
過了很久,一聲歎息從唇邊溢出,被風吹散,又被雨聲掩埋。
夏昭想起第一世的時候,她遇見過的一個老僧,他穿著破舊的袈裟,被歲月洗禮過的容貌蒼老又慈悲,定定的看了她許久,對著她又是搖頭又是歎息,枯木般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眼尾下猩紅如血的淚痣,對她說,她這一生會過得很苦。
她身上穿著的是皇宮裏手藝最好的繡娘用上好的布料織成的華貴衣袍,發間的步搖價值千金,她有尊貴的身份,有數不盡的財寶,卻被一個貧苦的老僧說,會孤苦一生。
多好笑啊。
遇到那老僧的第二年,她溺死在了太子府,看著她長大的嬤嬤就站在岸邊,冷漠的看著她在湖裏掙紮,求救,最後目視著她力氣耗盡沉入湖裏。
為什麼呢?
曾經對她那樣好的嬤嬤,在看到她溺水身亡時卻無動於衷,甚至臉上連一絲心疼也沒有。
再睜開眼她發現自己還活著時有多驚喜後麵就會有多絕望,她回到了還是幼兒的時候,以相同的軌跡長大成人,又在相同的年紀死去。
於是她生出了第二個疑問。
為什麼還會死呢?
她難以理解。
明明她早已將那個嬤嬤驅趕出宮,明明她沒再去太子府,明明她離水邊離得那樣遠。
本以為此事就此揭過,她還未來得及慶幸,就被人一劍貫穿了胸膛。
猩紅刺目的液體流了滿地,意識隨著劍尖滴落的鮮血一點一點消散,在模糊不清的視線裏,她看見陪伴在她身邊,和她一齊長大的貼身侍女垂著眼,對她露出了個又哭又笑的表情,像是憐憫,像是無奈,又像是哀痛,複雜至極。
命運的齒輪就此轉動,她也從此深陷噩夢深淵,猶如身負詛咒,她不停的以一種悲慘的姿態死去,又不停的重來。
她妄想更改自己的命運,所以她不停的向旁人求救,一次又一次,可是沒有人能救得了她,她始終擺脫不了命運。
次次,世世。
她的結局就像路邊街頭販賣的話本,早早的就定好,所以無論她怎麼掙紮,都是徒勞。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在這過程中,誰人都可以是變數,包括她自己。
所以到最後,她不僅沒救得了自己,還連累了別人。
她從不甘,到妥協,從憎惡世人,到憎惡自己,又從求生,到現在的求死。
現在想想,何必掙紮這麼久呢,她本該永遠的沉溺在那片湖裏,在她最天真,最愚蠢的時候死去。
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在經曆了世間的萬般苦楚、欺瞞與背叛後,上天仍吝嗇的不肯賜予她一分念想。
如此怪誕 !
如此荒唐 !
至於那個老僧說的孤苦一生……
看著愈下愈大的雨,夏昭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低聲歎了口氣。
那時不信的,如今她信了。
天命也好,人為也罷。
她認就是。
隻求萬事終於此,止於此。
初春的寒意正濃,夏昭穿得單薄,濕透的衣裳緊貼著肌膚,寒氣入骨,她沒忍住打了個冷噤。
渾身濕透發冷的感覺讓她有種回到最開始時溺在湖裏死去的錯覺,身體從上往下變得僵硬、麻木,漸漸失去知覺,最後呼吸不暢,連心口都不由自主的泛起絲絲縷縷的疼痛來。
恰時樓裏響起急促而淩亂的腳步聲,紛飛的思緒不得已收回,夏昭那雙淺淡的瞳孔轉了轉,轉身看向來人時,心裏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複雜得無法形容,又在下一刻盡數消散,最後空空蕩蕩,連恨都沒有。
大楚最尊貴的人物,當朝天子,她的三皇兄夏堯,右手撐著扶梯,站在樓口處,神色莫辨。
大概是來得匆忙,墨色的外衣鬆鬆散散的披在肩上,衣擺盡濕,還在不斷往下滴著水,腹部的傷口沒有處理過的痕跡,止不住一般還在往外冒著血,他像是沒有痛覺,神色平靜,臉上看不出一點因疼痛而扭曲的神色,隻是有點失態的低喘著氣。
即便如此,他看起來依舊貴不可言,高不可攀。
公子世無雙,光看其表麵,夏堯確實擔得起這樣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