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在他懷中,靜靜想會心事,眼皮有些沉,意識逐漸朦朧。
‘啪’地一聲輕響,我一驚而醒,看看身側,身邊已空空無人。正待起身,外麵已傳來他冷冷的聲音:“原來真有此事,直到現在嶽鍾琪也沒有上疏朝廷,他們還反了不成。”
心中一驚,曾記得隻有雍正末年才發生土司謀反之事,到底出了什麼事,使胤禛如此震怒。怔忡一會,輕輕躺了下來,大睜雙眼望著帳頂,默默等著下文。
“探子回報,嶽鍾琪正在嚴審那名送信的張熙,許是想查清其同黨,將他們一起抓捕後再上奏。此人是皇兄破例重用的漢大臣,我們滿人之中一些人早已心生怨氣,皇上不妨等上一陣子,順帶考驗一下他,他如果處理得當,也堵堵別人的口。”外麵傳來十三條理分明的回話聲。
這就是胤禛的開明之處,提拔人材,唯人善用。繼位之初,不僅封曾依附八爺參與皇權爭奪,屬八爺黨羽的允禮為果郡王,管理掌蒙、回、藏事務的國家機構理藩院。雖當時本意或許是分化對手力量,可允禮卻誠心辦差,於雍正三年,因‘實心為國,操守清廉’,獲賞親王俸祿,並按親王規格增加侍衛。並於年初晉封為果親王。而且在雍正二年,封漢臣嶽鍾琪為奮威將軍,在甫受封的當年二月,曾率五千人的騎兵,從西寧城向西急行軍十二日並於第十三日的黎明,發動突襲,羅卜藏丹津的部隊從夢中驚醒,戰馬均未備鞍,無法迎戰,以至於全軍崩潰,四散逃命,羅卜藏丹津急換上女人的衣服溜掉,投奔準噶爾。嶽鍾琪窮追不舍,每天奔馳一百五十公裏,兩天後,追到桑駱海,隻見紅柳蔽天,渺無人跡,才帶著他的俘虜,包括羅卜藏丹津的母親在內,凱旋而回。嶽鍾琪自出發到大獲全勝,隻用了十五天時間,就把麵積約六十萬平方公裏的青海土地,完全征服,納入清政府中央版圖。嶽鍾琪以其計謀神奇,身先士卒立下頭等戰功,被胤禛封賜三等公,賜黃帶。1725年升任四川陝西總督,任寧遠大將軍,節製川、陝、甘省。在太平天國之前,他是僅有的以漢人而握重兵的大將。
思來想去,卻還是想不出和嶽鍾琪有關的究竟是何大事。他本是將軍,應和出兵打仗有關,可印象中,在今年之中好像沒什麼戰事。默默聽了會,聽著兩人的言語之中已無朝事,便起身向外行去。
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走在上麵一絲聲音也無。我走到矮幾旁邊,靜靜地站定。
幾上左側放著未批閱過的,而胤禛朱批過則隨手放在右側。十三支著額頭邊低頭看著一個折子邊道:“皇兄,自開福建洋禁,那裏民眾出洋貿易頻繁,而我朝卻無相關條例,長此而往,怕是不好管了。”
見兩人又要談論正事,我輕手輕腳向帳門走去。未行兩步,身後傳來胤禛的聲音:“若曦。”回身望去,胤禛嘴角蘊著絲笑道:“去泡些茶水。”
十三側頭看著我,嘴角含著絲笑道:“勞煩嫂嫂。”笑著白他一眼,疾步掀簾出去,對守著帳外的高無庸吩咐道:“去取些茶葉來。”說完,落簾進來。走過去,坐於胤禛身旁,靜等著高無庸。
無意中掠了眼幾上平攤著的一份折子,右下角紅色的‘密’字極是醒目,有些詫異,遂低頭望去,‘啟稟皇上:陝甘總督嶽鍾琪在乘轎回署途中曾接一書函,內容涉及悖逆文字,以期望利用其兵權達到反清目的。’
自清建立,統治者為了了解下情,雖沿用了明朝的票擬製度,但又具體做法上又與明朝不同,改掉了一些弊端。自康熙五十一年後,凡涉及機密之事,均可親自寫奏折。胤禛繼位後,不僅沿習下來,而且進一步擴大密折人員範圍,達到千餘人。這樣一來,上奏人數越多,事情越發不好隱瞞,因為你不實寫,必會有他人實寫,各官員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沒奏,但其他人奏了,便顯得有些瀆職。
無言暗自失笑,不知這嶽鍾琪奏了沒有,如若沒有,輕者受斥責,重者或許受到懷疑,畢竟內容涉及悖逆文字,而且嚴重到期望用其兵權……。
想到這裏,心中猛然一個激淩,人也不由得有些輕顫,恍然憬悟,和嶽鍾琪有關又令胤禛震怒不已的究竟是什麼事了。一陣愣神,該來的還是來了,雍正朝唯一的文字獄。
文字獄古已有之,清朝僅在康熙年間就有莊氏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
明史案是浙江烏程富商莊廷攏無意中發現其鄰居學士朱國楨的明史遺稿《列朝諸臣傳》,購買下來後邀集許多名士加以編輯,並增補了明末天啟、崇禎兩代史事,這本也沒什麼,但他卻在書中斥責滿人,書中直書清朝統治者曆代祖先名諱,這是犯大忌的死罪,且不使用清朝年號,而用南明永曆朝的年號,並把書重新定名為《名史》,算作自己的著作。書編成後,莊廷攏已經去世,如果就此打住,或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其父莊允城卻將書刊行,大規模的發行,被有心人士向朝廷告發,莊允城被逮入京,死於獄中,莊廷攏被掘墓開棺焚骨,所有作序者、校閱者及刻書、賣書、藏書者都被處死。先後因此獄牽連被殺者達70餘人,被充軍邊疆者達幾百人。
明人方孝標曾經到雲南在吳三桂部下做官,後來投清而免除一死,其著有《滇黔紀聞》一書,此書中曾提到南明永曆政權不算為偽朝。戴名世見到此書後,在所著《南山集》中加以引用,提到南明弘光帝及其年號,又揭露了康熙帝殺掉明太子的真相,以略微傾向明朝的口氣敘述了明末清初的抗清事件,對南明諸王寄以同情。這麼一來,兩書被認為有‘大逆’語。結果卻是波及數百人,戴名世被斬首,方孝標已死被戮屍,兩家男子16歲以上者均被殺,女眷等則被沒收為奴婢,方氏同族人都被充軍到黑龍江。
這兩起都是由於編寫前朝、當朝的曆史而招禍的。康熙的手段雖有些小題大作,但其真正目的卻是給具有反清複明思想的漢族知識分子一個暴力的威脅。而此次的曾靜案,卻是欲拉攏朝廷掌握兵權的重臣,以期望用兵權來達到顛覆朝廷的目的,雖然我內心清楚他們並未有真正的行動,但在胤禛、十三看來,卻不是小事,而是具有謀反意義的大事。
浙江‘東海夫子’呂留良在明朝滅亡以後,他曾參加過反清,但鬥爭最終失敗,傷心之餘,便在家裏收子弟教書。後因有人推薦他博學鴻詞,他堅決拒絕了,後來更是索性到寺院裏,剃頭當和尚,躲在寺院裏著書立說。書裏有反對清朝統治的內容,幸好書寫成了,沒有流傳開去,呂留良死後,更沒被人注意。湖南曾靜偶然見到呂留良的文章,對呂留良的學問十分敬佩,就派學生張熙,從湖南跑到呂留良的老家浙江去打聽他遺留的文稿。張熙一到浙江,不但打聽到文稿的下落,還找到呂留良的兩個學生。張熙跟他們一談,很合得來。他向曾靜彙報後,曾靜也約倆人見了麵,四個人很有誌同道合,相見恨晚之意,他們商量怎樣推翻清王朝。曾靜打聽到擔任陝甘總督的漢族大臣嶽鍾琪是嶽飛後人,並掌握兵權,頗受重用。覺得要是能勸說嶽鍾琪反清,成功就大有希望。曾靜寫了一封信,派張熙去找嶽鍾琪。嶽鍾琪收到信後,大吃一驚,在威逼張熙交待同謀不成之下,假裝答應,張熙於是將他們的計劃、主謀人員一一交待。嶽鍾琪馬上上奏雍正,報告這起謀反事件。雍正帝將他們嚴加查辦。呂留良雖死,雍正仍把其刨墳劈棺戮屍,又把呂留良的後代和他的兩個學生滿門抄斬。還有不少跟著呂留良的讀書人也受到株連,被罰到邊遠地區充軍。
我木然坐著,心中有些堵,呂留良究竟有沒有孫女,到底有沒有呂四娘其人,野史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曦,你怎麼了?”耳邊乍聞他焦急的問詢聲,我茫茫然地看向他。
他麵色雖平靜,眸中卻隱隱含著擔憂,我似是囈語般道:“他有孫女嗎?”他眯了眯眼,掠了十三一眼,眸中的擔憂轉為疑惑,望了望我緊緊抓著幾案邊的手道:“若曦,誰有孫女?”
凝視著他,絲絲哀傷墜入心底,現在是雍正六年,還有七年,僅僅隻有七年時間,我們麵臨的或許是再一次的天人永隔。我身子一陣發冷,腦中木木的,心中已沒了任何想法,隻是怔愣地盯著他。
十三麵色驚愕,放下手中的折子對胤禛道:“皇兄,若曦有些不對勁。”胤禛微一頜首,若有所失的掠了眼幾上的折子,扳住我的肩膀沉聲道:“若曦,你害怕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
回過神,心中淒惶,眼角中蘊著的淚順著麵孔汩汩而下,曆史終就是注定的,自己有能力改變嗎?但真的不能改變點什麼嗎?隻是少許也是好的。
胤禛目注著我,輕輕地拭去我腮邊的淚,側頭向十三道:“自朕登基,從未去木蘭圍場,蒙古各部也好些年沒來朝覲。”他回頭看我一眼,眸中憂色有增無減,眉頭微蹙,盯著我,卻向十三道:“你好生準備一下,晚膳和四阿哥陪著兩部王爺,千萬不要怠慢了他們。”十三看看我,站起,舉步向外行去。
胤禛靜默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待我平靜下來,他淡淡地道:“你到底害怕些什麼,自先帝你禦前奉茶時,就常年憂思,行事如履薄冰、瞻前顧後。剛才你看到這份折子就神色大變,你久居宮中,能知道些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若曦,我們之間不是有約定嗎,不管何時都會坦誠相待。”
心中苦澀不已,自己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事情能對他能坦言嗎?自己早已知曉他們每一個人的最後結局,對他能明說嗎?
抬頭凝視著他,臉上掛著淚花,卻淺笑著說:“我怕的隻是‘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文人墨客著書立說,有些為的是留於後世,更有一些或許隻為謀生存,並不是他們語含怨望、狂悼譏刺。”
他麵上無一絲情緒,默盯著我,半晌後,他的手放於那份折子上淡然道:“你是說文字獄?”
我輕咬下唇,默了會,握住他的手道:“我並不是想在政事上插言,我隻是害怕有些人斷章取義,牽強附會,告密邀功。有人更是挾嫌誣陷,以報私怨。以至於文網密布,冤獄頻起,文人士子人人自危,惟恐一不小心,陷於羅網,受到株連。到那時,天下就不會太平,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會借機對抗朝廷、詆毀天子。”
他目注著我,聽我說完,麵色稍微舒緩一些,輕歎道:“你可知道那些悖逆的話都是什麼,謀父、逼母、遊兄、屠弟、誅忠、任侫……,足足列我十大罪狀。”
我心中一沉,這都是他最忌諱的。他默了會兒,眼神漸漸沉痛,緊握著拳頭道:“這些死抱華夷之辨的士大夫,在著作中處處表露憎恨朝廷、思念前朝的意思,我大清用近百年時間,竟得不到解決。我希望在我這裏,告一段落。”
我心中一酸,他有他的想法,我不能左右他什麼。隻是期望自己知道的野史根本就是戲說的,根本沒有這回事。期望自己擔心的一切都是多餘的。在心底深處暗暗歎氣,雖說不希望有這麼一個人,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改日見見十三,讓他調查一下也是好的,總可以防患於未然。
他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露出淡淡笑意道:“這些事你不要瞎琢磨了,你現在要考慮的是好生把身子養好,好生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來。”
我一愣,即而心裏一暖,他這是不想再討論此事,也不想我為此事擔心,扯出一絲笑,搡了他一下道:“你以為我是母豬?還能一下子生出幾個來。”
他嘴角蘊笑,拉我入懷,道:“如果是,那就好了,我一下就多了幾個兒子了。”
兩人各懷心事,說了一會。我靜靜地趴在他的肩頭,盯著屏風,腦中空空的。他拍拍我的背,低低地說道:“我很怕你臉上出現那種孤獨無助的表情,每當這種表情出現,我心裏就會有一種不祥之兆,總覺得你隨時都會離我而去。若曦,你不要擔心朝堂上的事,你隻要待在我和弘瀚身邊,做我的娘子、他的額娘就好,其他的都不要管不要問。”我把頭擱在他的肩頭,雙手摟住他的背,輕聲道:“是呀,我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但是,怎麼可能做的到呢?”
他輕歎一聲,沉聲道:“若曦,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承擔責任,他們既是留下了文章,那就得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但是,我隻會查辦相關的人,你所擔心的文網密布,冤獄頻起不會出現。”
如果自己是這個朝代中出生、成長的人,那該多好,不知道各人的結局,也不會整日裏擔心不已。自己費盡心機說了這麼多,隻是不希望出現誅殺呂留良的後人,那樣,即使有呂四娘此人,那也不會出現自己所擔心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