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拉氏滿麵潮紅閉著雙眼,口微張,胸口慢慢地一起一伏,手緊按在自己心口處。
見我進來,眾人眼神複雜打量著我。我心中難受,走過去,站在熹妃身側,站定,道:“姐姐,果真是因為曉文頂撞了你嗎?如果是這樣,曉文給姐姐賠禮道歉。”她努力睜開眼,抬頭擺一下,想搖頭,又無力。許是心中焦急,臉色竟由紅變得煞白。
身邊的太醫驚呼一聲,那拉氏卻緊皺眉頭,胸口起伏越發劇烈,呼吸聲也越發粗重。我心下大驚,不敢再開口,若她有個三長兩短,這多少雙眼睛都看到了,確實是因為自己一席話,她又嚴重了些。
胤禛走上來,扶著我,道:“曉文,鎮靜些。”
我木然道:“皇後究竟是何病?”一太醫轉臉說道:“回娘娘話,皇後娘娘的脈象,不是絕症,是虛症。娘娘身子弱,命門之火衝積發散不開,痰氣便不得暢……。”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深透口氣,正欲開口打斷,便聽到身旁的胤禛沉聲斥道:“不要羅嗦,隻說有救無救?”
幾個太醫哆嗦了下,緊接著‘撲通’一聲齊刷刷地跪了不來,剛才回話的太醫道:“奴才們這些日子一直用散痰之藥,照理說早該散了才是,可主子娘娘卻是越發的重了,奴才們不得其解,到底是為何?”他話音甫落,殿裏殿外便傳來了‘嚶嚶’的哭聲。
胤禛冷哼一聲,眾人神色一緊,收住了哭聲。他道:“起身,快些拿個主意,怎生把痰咯出來。”眾太醫利落地起來,皺著眉,圍著床的周圍繼續忙碌著。
那拉氏患得原來是痰症,可這種病應是冬季才有,這天才入秋,怎麼可能?
‘啪’地一聲,調藥的太醫往後退兩步,手裏的碗摔了個粉碎,麵如死灰,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胤禛身子一顫,快速走到床邊,坐於床頭,探了探那拉氏的鼻息,麵色一變,大聲喝道:“還不快搶救。”
我腦中一片空白,拔開太醫,上床,坐在裏側,抽下身上的帕子蓋在那拉氏的臉上,托起她的身子,不假思索地隔著手帕和她以唇相接,嘬著腮猛吸,卻一時吸不出來。
抬頭望了望一臉詫異的胤禛,我淒涼地道:“為了我們,你說些她想聽的話,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值得她留戀的人。”他一頓,拉住那拉氏的手,道:“小婉,你知道嗎?我們成親的當晚,我挑開喜帕……。”
一行淚湧出來,透過淚眼,掠了一眼聚精會神訴說的他,自失地輕輕笑了兩聲,這究竟是個什麼社會,自己到底是誰。
一把扯下她臉上的帕子,和她唇對唇,用力地吸著。不知是自己用法正確,還是胤禛的話起了作用,她喉中一陣響動,我忙翻過她的身子,拍著她的背,一口痰自她口中咯出。
拉她躺下,她眼神迷離,凝視著胤禛的臉,輕聲道:“爺,是你嗎?……,小婉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陪著你。”
聞言,胤禛握著她的手似是又緊了一絲,像是讓那拉氏感覺他的存在。
我淡淡瞥了眼那緊握在一起的手,起身,下床,步履如浮去一樣向外走去,整個人飄飄的,像是踩在棉花堆裏一般。耳邊依稀傳來他的聲音:“若,……,曉文。”
是他的聲音嗎?覺得那聲音遠得像在天際,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依然向前緩步走著,前麵出現一張又一張陌生的臉,隻見她們的嘴一張一翕的動著,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走了好久,終於看不見她們了。濕衣緊緊地貼在身上,有些邁不開步子,抬頭望望,風攜帶著雨點打在臉上,不知道順臉而落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怎麼走不動了,疑感地低頭瞧瞧,我的手臂被一隻手抓著,怔忡的順著手向上望去,眼前出現一張擔憂的臉孔。我揉揉眼睛,自嘲地笑笑,欲舉步繼續走。
“曉文,你怎麼了?”他扳著我的肩,搖了搖我的身子,企圖讓我恢複神誌。心裏萬般滋味攪在一起,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怎麼了,我根本不是我,我又會怎麼了?”說完,又是微微一笑,掙開他的手,向前走去。
走了一會兒,仍能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停步回身,皺著眉大聲嚷道:“你幹嗎陰魂不散跟著,我隻想安靜地生活,難道這你們也看不慣嗎?”他默默地盯我半晌,輕輕地歎道:“自古以來,宮裏都是各種政治力量的反映所在,有一套潛規則的平衡狀態,如果被某一個人打破了,不管她是誰,那眾人的注意力都會在此人身上。你在宮中已生活了十幾年,你覺得自己真的可能安靜的生活嗎?”
我心中悲傷,靜靜站在那裏,眼淚潸然而落。這些自己又何嚐不知呢?
想了許久,覺得腦中一片虛空,淚如泉湧,卻笑著道:“我能怎麼辦?”他蹙著眉頭,眸中露出一絲憐憫,慢慢地道:“出宮,或是回到張小文生活的朝代。”靜了一瞬,他搖搖頭,苦笑著續道:“但這兩樣你都做不到,用情太深。離開了皇阿瑪,你還能生活嗎?”
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顫著,緊緊地握著拳頭,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雨中。過了一會,平複了心緒,他說的對,離開了胤禛,我還能生活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在心底苦笑一番,道:“你回吧,我這也回去了。”他眸中亮光一閃,上前兩步,凝視著我,疑道:“是回去?還是像這樣在雨中晃蕩?”我扯了扯起嘴角,不發一言,轉身向前行去。
嘩嘩的雨聲依然擋不住身後的腳步聲,本來心裏就如同硬生生塞進一塊大石,堵得有些許難受,被他這麼跟著,人也就越發煩躁。但他也是一片好心,我也不好說什麼,隻好歎口氣,邊回身邊道:“我已經沒事了,你回吧。”
雨水順著他的衣襟如一條細線似的流著,全身上下已經完全濕透,而他卻絲毫不在意。他麵色沉重,眸中深邃的光芒閃爍著,看我回身,開口問道:“曉文,這樣活著,你覺得愉悅嗎?”
未等我開口說話,‘啪’一聲輕響傳來,目光越過他,向他身後望去,一把竹傘倒立著落在地上,傘隨風雨左右搖晃。我心中一緊,向側方走一步,錯開弘曆的身子,赫然發現,傅雅一臉悲傷的呆愣在原地。見到是我,她一愣,似是有些不解,隨之而來的卻是滿麵詫異。
見我如此,弘曆轉過身子,待看清來人,他麵色淡淡的立在原地,默了一會,道:“可是有事?”傅雅一驚回神,即而彎腰撿起雨傘,淺笑著邊走邊道:“適才見爺並未帶雨具,擔心爺淋濕了身子,卻不想娘娘也在,早知多帶一把來。”
聽她不著痕跡地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我強自壓下一腔愁苦,笑道:“我們也不要在這雨中站著了,都回吧。”弘曆瞅了我一眼,又望向傅雅道:“回吧。”
她輕聲應了一下,快步撐傘來到我麵前,微笑著道:“我們回去的路較近,這傘還是娘娘用吧。”低頭望望衣衫,已濕得不能再濕,哪還有撐傘的必要。我一笑,搖搖頭,轉身疾步往回行去。
大雨過後,已顯秋意。陽光溫暖、微風和熙,坐在房中就能聞到透窗而入的那特有的屬於秋天的香味。
蒙古兩部王爺已率眾抵京,允祥、允禮、弘曆、弘晝等王爺、貝勒們迎在宮門,城門至宮門鼓樂大作,鼓樂中響著悠長而洪亮的通傳聲,‘和碩部王爺到’、‘伊爾根覺羅部王爺到’,……。這是自雍正朝以來前所未有,又極其盛大的儀式,對兩部王爺來說,也是莫大的恩寵。
通傳愈來愈近,我越發坐不住,站起來踱了會,又坐於梳妝台前,對著銅鏡打量一番,拔下頭上的簪子,瞅了一眼桌上的首飾匣子,躊躇一下,自銅鏡中瞥了一眼坐於桌邊呷茶的胤禛,隨手又拿起另一個簪子,在頭上比劃著。
他站起,走過來徑自打開首飾匣子,拿出那支木蘭簪子,輕輕插進我的發髻,望著鏡中的我們,他道:“自己喜歡的,就是好的。”望著銅鏡中他凝重的麵容,我默了一會道:“如果自己的喜歡的,帶給自己的隻是沉重的幸福,那也是好的嗎?”他麵色一暗,啞聲道:“過了這幾天,氣也該消了。”我眼眶一熱,強笑道:“我是生自已的氣,在宮中生活了這麼多年,仍是不能放開心胸,不懂得去珍惜,苦了別人,也苦了自己。”他微蹙眉頭,搖搖頭,輕歎口氣,從後麵環著我的肩膀,道:“還說沒有生氣,我都成‘別人’了。若曦,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我站起,轉過身子,抓住他的手,仰起頭盯著他,道:“慶幸的是,皇後的病已經好轉,流言也沒有了。獨享寵愛,難免會有人眼熱,我雖當時氣惱,心中也是明白的。”他攬我入懷,輕撫著我的背,道:“處罰的過輕,沒有得到應有的教訓。”
我一時之間有些迷茫,不知他所說何人,在心中細細地想了一會,抬起頭驚訝地道:“居然是她,她不是被禁足了嗎?怎會傳出來這些呢?”他輕歎道:“西藏的事已了,鄂家也算是出了力的。”在心底暗暗歎氣,宮中之人眼皮極活,認為鄂齊立了功,鄂答應自會再受恩寵,她雖出不來,可別人卻是能進得去的。
苦笑著搖搖頭,她的心胸居然如此狹窄,也如此糊塗,進宮已屆一年,難道沒有發現,自雍王府帶出的幾位福晉,現今的幾位妃嬪,從不曾因爭寵而惹出事端。
“皇上,兩位王爺已入了宮門。”房外傳來高無庸的輕聲提醒。
他拍了拍我的背,我又用力的摟了一下,方才放手,微笑著道:“我這就去坤寧宮了。”他凝神望我一會兒,輕輕抓住我的雙手,嘴角已蘊著一絲笑意,眉梢也揚了上去,眸中神色愉悅,前兩天的沉鬱已完全不見。我扯扯嘴角,笑了笑,道:“快走吧,不要耽誤了正事。”
他輕鬆一笑,道:“和你在一起,也是正事。”我一愣,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居然從他嘴裏聽到這麼窩心的話,我心中一暖,踮起腳尖,快速地在他唇上印一下,拔腿就走。
“若曦。”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我微微一怔,轉過身子,疑道:“什麼事?”他笑著柔聲道:“不要擔心,依敏敏的性子,就是認不出你,你們也會成為朋友的。”
微笑著‘嗯’一聲,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行去,心中居然感動不已,隻為他總是能輕易的洞悉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步履輕盈地向坤寧宮方向走去,沿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菊香扯閑話,小丫頭不知哪聽來的笑話,聽得我掩嘴輕笑。氣氛正好,看見對麵鄂答應迎麵走來,背後跟著兩個肅著臉的太監。見到是我,三人慌忙走到路邊,讓開了路。斜睨她一眼,依舊緩緩地向前走去。
她俯身請了一安,未起身,卻忽然‘嗵’地跪了下來,兩手撐在地上,抬起頭,眼中隱隱含著淚花,道:“娘娘,奴婢該死,做了不該做的事,但奴婢已被禁足了這麼許久,請娘娘饒了奴婢吧。”說完,頭抵住地上的雙手,整個人匍匐地地上。我一頓,停下腳步,默立在她的麵前,過了一會,壓下心底讓她起身的想法,硬下心腸,淡淡地道:“現在你不是出來了嗎?”她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痕,哽咽道:“皇後身邊的嵐冬姑娘傳話說,哥哥今日會進宮,令奴婢見兄長一麵,並不是允許奴婢出來。”
心中思潮起伏,花季女子被禁於鬥室,而且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達數月。心中對她的憎意漸減,低低歎了口氣,道:“你起來吧。”她一怔,似是有些不信,麵色轉了幾轉,最後,還是緩緩地站了起來。
兩人靜靜地默了一會兒,她輕聲道:“娘娘饒恕了奴婢嗎?”我注目望著路旁已略顯枯萎的花道:“既知錯了,又為何錯上加錯,在宮中喜言是非,不是智者所為。”她輕輕一笑,低頭理了理衣襟下擺,挺直身子漠然道:“奴婢的性格說好聽些是直爽,說難聽些是一根筋,又怎會如此費盡心思去想這些是非。前陣子,來看望奴婢的人,言語中倒是有這樣的意思,可娘娘似乎有所誤會,我言盡如此,方才請求原諒的話我收回,奴婢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