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3 / 3)

他身子一僵,把我緊摟在身上,靜默不語。

大年夜,本是歡慶夜、團圓夜。

我立在門口,目送他的身影漸遠,悲傷縈繞心間絲絲不絕,再也抑不住,淚順臉而下,在這闔家團圓的日子裏,可我卻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心中忽然想起我那再也不能相見的雙親。

簷廊之下那火紅的燈籠隨風輕搖,陣陣歡聲笑語自四麵八方湧來,人人都在團圓、都在歡笑,‘啪’地一聲關上門,把所有一切都隔在外麵。

外麵隱隱傳來三更的更聲,驀然回神,打量著今日顯得格外冷清的屋子,心中一陣苦笑,在心中對自己說‘是你不願去的,怪不得別人。’隨手拿起針線筐,拿起那隻未繡好的香囊,既是不能成眠,就找些事情打發這難熬的時間也是好的,頭腦無比清醒,一針一線細細地繡著。

窗外天色微明,再看業已繡好的香囊,依舊沒有絲毫困意,沒有想到除夕之夜自己竟是一宿未睡,一個人孤零零地迎接著新年的伊始。

對鏡描眉、塗腮,細細地為自己化一個精致的妝容,微扯嘴角,擠出一絲笑,盯著銅鏡中的自己,讓那絲笑定在在臉上,才起身向外行去。

雪花挾著雪粒子自灰暗的天穹蕩落,走了一陣,雪花漸無,隻餘雪粒子,如鹽似粉不再飄忽直落下來。此時,房頂的黃琉璃瓦、院中的銅麒麟早已蓋上了晶瑩得幾乎透明的雪。

裹裹身上的鬥篷,信步踅進胡同裏,路上已鋪了厚厚一層,想是還沒開始清掃。我抬頭閉目,任雪粒肆意灑落麵上,臉絲絲刺痛,過了會兒,在臉上融化開來,慢慢地流入脖頸。

“曉文,你這是幹什麼?”我霍然開目,十三站在麵前,擔憂地看著我。我抿唇一笑,答非所問道:“綠蕪可好了一些?”

他靜靜地瞅我一會兒,道:“笑得如此苦澀,這並不是發自內心的,在我麵前不必強撐。”他話音未落,我臉上的笑便隱於唇邊。

他道:“你可知道,昨晚皇兄在養心殿處理了一夜的政務,此刻麵色青白,還在批閱奏折。”

我一愣,道:“昨晚不是家宴嗎?”

十三道:“家宴過後,四哥隻在坤寧宮坐了片刻就去了養心殿,這是不合規矩的,皇兄為何如此,相信你心中應該明白。”

心中震驚,同時又抑不住,心頭居然湧起一絲竊喜,十三見狀,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麵上一熱,道:“現在的我像是一個妒婦吧?”

十三輕歎一聲,笑道:“你要真是妒婦就好了,如果是,你就可以施盡手段興風作浪,把皇兄綁在身邊,可你呢?隻是自己虐待自己,隻知道自己自苦,你明明知道無法改變現狀,可又執拗地不肯接受。可這樣一來,苦的卻隻有你和皇兄兩人。”

他盯著我,慢慢斂去笑,默一會兒,又道:“家宴時,皇兄雖含笑風聲,可細細打量仍能發現他有些心神恍惚,估莫著是不放心你。可能對你來說,對著後宮的妃嬪你很難受,但這種場合,如果你不在,四哥也會很心疼、擔心。”

我輕咬下唇,微垂首默了會,道:“我不去,難受的隻是我和他,我去了,未必會有人開心。”

十三又是一聲輕歎,無奈地道:“也是,我考慮隻是你和皇兄,而你思慮的卻不僅僅如此。看來,兩人感情確實是別人理解不了、也勸不得的。”心中明白他為何會這樣說,我隱去愁緒,淺淺一笑,道:“綠蕪可好了一些?”

十三眸底一黯,正欲開口,忽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熹妃和侍女們一行逶迤而來,眾人各自見禮後,熹妃雍容一笑道:“姑娘身子才好,怎敢在這冰天雪地裏久站。”

她邊說邊輕拂著我身上的雪粒,朝她嫣然一笑,道:“我已經痊愈了,謝娘娘掛心惦念。”

十三接口道:“皇嫂這是去哪?”

熹妃道:“去坤寧宮,十三弟,改天帶玉檠她們來宮裏一趟,好久沒看到她了。還有,……,慧之手臂好了,也隨著一起來吧。”

十三微笑著頜了下首,她一笑,扭過頭看著我,笑道:“這幾日,一直尋思著找姑娘一趟,今日既是偶遇,我就直接給你得了,也讓姑娘幫忙看看。”

心中微怔,但隨即明白了她話中意思,道:“還要四阿哥入得了眼才好,別人挑的未必合他的心意。”

她把紙塞入我手中,反握著我的手,臉上依然笑容暖暖,道:“姑娘的眼光極好,如若入得了姑娘的眼,弘曆必會喜歡。”

靜靜地望著一行人漸漸遠去,心中有些無奈,十三若有所思瞅了眼她離去的方向,後笑著道:“弘曆早些成婚也好,這樣一來,大家都省心了。”

我苦笑道:“那也得他喜歡才好,如若真的要強加給他,我也不希望這個人是我。”

十三道:“經曆了這麼多事,你還是沒變,每逢遇見感情之事,你總是想要成婚的人能兩情相悅,可這在宮中是幾乎不可能的。……,其實,有時候我也真想拋開一切,帶著綠蕪隱身江湖,可作為皇家男子,這一切真的能拋得開、忘得掉嗎?”

兩人相視一笑,慢慢向前走去。

我默一瞬,道:“不管怎麼說,這亂點鴛鴦的事,我不想做。”他輕搖頭,抬眼看了眼半空,道:“雪越來越大,回去吧。”

我輕頜首,朝養心殿方向走去,背後的他大聲道:“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前車之鑒,千萬切記。”心中不禁一暖,沉悶的心緒輕鬆了不少。

前麵‘撲通’一聲,我循聲望去,原來是小順子,許是走的太急摔在了地上,他呲著牙、咧著嘴地爬起來,拐著腿走到跟前,道:“姑姑,皇上吩咐,讓你去養心殿一趟。”見我頜首,他匆促地小跑著去了。

‘這樣一來,大家都省心了。’大家都在擔心什麼呢?

難道仍擔心弘曆喜歡我,但這又怎麼可能呢?不說是妃嬪、阿哥格格們,就連宮女、太監們都知道胤禛和我的關係,弘曆又怎會不知道?

大殿一如往昔,仍是暖的融融如春。

我默站在大殿中央,不再往前走一步,他默默地打量著我的神色,眼中掠過一絲痛惜。我也默盯著他,他一臉倦容,果如十三所說,麵色青白,我心中一抽,有些心疼。

昨晚所有的委屈埋怨瞬間雲消霧散,朝他莞爾一笑,上階站在他身側。

他道:“去了哪裏,找了你一陣子了?”

一宿未睡,又沒用早膳,口中幹的難受,見案子一角放著喝剩的參茶,端起來喝了一口。他眸中隱著笑,叫道:“高無庸。”

聲音未落,高無庸已自大殿門口疾速而至,他道:“備些清粥。”高無庸應下後,又是疾速離去。

我拉起他的手,道:“回去歇息一會兒。”

他一笑,道:“可是又碰見了十三?”我點點頭,他卻未起身,雖笑看著我,但案子上的折子依然平攤著,沒有走的意思。

我放下他的手,瞥了眼案子上的折子,道:“還是忙完手頭上的事再回去吧。”他斂了笑,輕歎一聲,拉起我的手欲讓我坐在他身邊,我搖搖頭,聲音似蚊蠅嘟囔道:“都坐了一宿了。”

他蹙眉瞅我一眼,問:“你說什麼?”我訕笑著道:“想站一會。”

他無奈輕笑,隨手遞給我一個折子,我一愣,看著眼前幾案上已攤開的折子,是雲貴總督鄂爾泰的上疏,快速地過了一遍,原來是鄂爾泰要求調整雲、貴、川等省邊境不合理的行政區劃,以便統一事權,使地方官相機行事。

自明朝開始,在雲南少數民族地區實行土司製度,土司統治下,土司世代擁有所屬土地,並世代擁有所屬民眾,對所屬人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況且‘主仆之分,百世不移。’

到此時,在大清版圖裏,它們儼然就是國中之國。

況且如今,土司已擁有自己的武裝,他們利用自己的兵丁鎮壓當地人民,抗命朝廷,叛亂不絕。另外,土司之間、土司內部時常發生鬥爭,相互搶劫村寨,濫殺無辜,不僅人民生活艱難,而且影響了邊疆的穩定。

胤禛自繼位開始便開始大規模的改土歸流,並於雍正四年頒旨,對不法土司要用計擒為上,以兵剿為次。迫使他們自動投獻為上,勒令納土為次。既要用兵,又不專恃用兵。以武力震懾,力爭用政治手段解決。並於五月,平定了貴州長寨土司的叛亂,設立長寨廳。不久,朝廷又將原隸屬四川的烏蒙﹑鎮雄﹑東川三土府劃歸雲南。

改土歸流已大張旗鼓開始了很久,又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心中有些迷茫他為何會滿麵不安,這並不是他的作風。

轉念又一想,既是令他擔心,那也必定會棘手的事。我凝思默了一會兒,道:“這折子並無不妥,應該如此。”他沉吟了一下,道:“我擔心推行過程中,如果用人不當,各地土司如果聯起手來,那朝廷麵臨的將會是內憂外患。”這確是讓人無法預料的事,這不是朝堂內部的勾心鬥角,所發生的事都在邊遠地區,如果發生叛亂,沒有辦法即刻就作出對應之策的。

極力搜索腦中那有限的曆史知識,怎奈想了許久,仍是不知所以然。

見他眉宇緊蹙,我張口道:“或許‘快’是處理這件事的關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派出可靠之人,快速出擊,根據土司本人對待此事的態度做不同的處理,對自動交出土司印章者,要下旨賞賜,或給予世職,如果世職太冒險,就是現任武職也行。對抗拒者重兵圍剿,擒獲後嚴重懲處,沒收他們的財產,並將這些頑固分子遷徙到沒有土司製度的內地省份,另給房舍安排他們過簡單的日子。在設立府縣的同時,一並添設軍事機構,駐上兵士,以防部分投誠土司不甘失敗,再生禍亂。”

洋洋灑灑說完這番話,忽見他凝眸望著自己,心中一慌,怎可在政事上插言。急忙把折子推到他跟前,賠笑道:“這是朝堂上的大事,我不該多說的。”

他卻微微一笑,笑拉著我的手,坐在他的身邊,道:“能擁有你,是上天對我的恩澤。你看事很透徹,一切如同未卜先知。你可知道,你說的這番話,十三走時,我們才談過,你的政治眼光絲毫不亞於朝堂上的那群老臣。”

他的話猶若驚雷響在耳邊,我心有絲驚慌,轉移話題道:“找我來有什麼事?”

他凝目盯我一瞬,淡淡笑著道:“新年的第一天,你不想陪著我?”

他表情有絲尷尬,我心中慢慢回過了味,現在的他對我的一切反應了如指掌。我輕咬下唇,默一瞬,道:“你就是留宿於坤寧宮也是應該的。”

他默默地瞅了我一會兒,搖了搖頭,低下頭邊翻開另一個折子邊道:“等我處理完手邊緊要的事,我們一起回去。”他許是早已看透了我,知道這番話並不是出自我的真心。

高無庸放下清粥,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我一口一口喝著粥,他忽道:“這事說來容易,可實際操作起來卻相當棘手,特別是用人,如果行差一步,或許就會令朝廷損失慘重。”暗歎口氣,在政事上一向果斷的他,居然會如此擔心這件事。但自己已不能再說什麼,況且這也不是今日就能定下來的事,遂靜靜地不作聲。

待喝完粥,卻見他臉上倦色已難掩,伸手給他,他合上折子,笑著握住我的手站了起來,兩人相擁著向外走去。

出得大殿,風一吹,渾身激淩淩地打了一個寒戰,不自覺地偎緊了他。雪似是比早上小了一些,雪粒子又變成了雪花,片片隨風飛揚,許是風太大,天上飛雪和地下落雪攪在一起回旋蕩飛,在半空中打著轉,讓人有些眼花繚亂。

他擁在我腰上的手又緊了些,我仰首對他嬌媚一笑,伸手拂去他眉上沾著的雪花。心中忽地想起一事,我道:“元宵節,我準備和弘曆、承歡一起出宮去觀燈。”他愣了下,道:“也好,省得你又……。”

他話未說完,我心中一酸,也不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