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一條素淨的手帕展開來蒙住臉,連眼睛也蒙到下麵。腳旁邊有一隻白色的小鴿子踮著腳尖跳來跳去,沿著早晨細長的光線,潔白的羽毛在它拍打翅膀的時候掉落幾根,緩緩滲入豆綠色的草坪裏。

她在手帕下麵感覺到往事仿佛栩栩如生的一副風景,慢慢展開,看到一個女孩站在尖尖的山顛上,拚命的夠著樹梢上的一串紅灩灩的小豆子,忽然樹上的小豆子劈裏啪啦像下雨似的掉下來淹沒了她。她始終沒有看清楚那個女孩子是誰。

站在草坪中央,聽到細小的雨點濺滿了她的白色衣服,她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一定要給她穿這身寬寬大大的衣服,一點也不適合她,他們隻是一遍一遍的在她耳邊絮語,“好了該進去了,藥該吃了。”她踮起濕漉漉的腳尖從草地上穿過,寬大的衣袖裹著她蟬蛹般柔軟的身體。心裏的疼蠕動起來,回憶跌跌撞撞。記憶裏的愛被火燒過,脫落成一片片蒼麒麟色的灰燼浮在空氣裏,黏著她眼角一抹模糊的微光。

揉了揉手帕,上麵開著一大朵鮮豔的牡丹花,深深的血紅,多少年來也未曾褪過色。

可是這時候它被雨水打濕了,漸漸模糊,她想擰幹上麵的水,就像擰幹記憶裏那一張張潮濕的畫麵一樣……

讀高中的的那會兒,沒有人叫她“豬妖”,也沒有人敢叫,在那之前她比孩子王還王,別看她長得弱柳扶風搖搖欲墜的樣子,惹毛了她她能一腳跺出石油來,一巴掌拍死三五六七噸“人類畜生”。隻是那張小胖臉,就跟小豬粉嘟嘟胖乎乎的臉有一拚了,不過這可是她活色生香的招牌臉,人見人愛。

這麼告訴你吧:她的前半生是個死活人,後半生是個活死人。

“死活人”在她的大腦裏有三種意思:

一,活得沒勁,想死。

二,活得太累,找死。

三,活得巨複雜,死了算了。

在高中裏有這樣幾個人被她稱作“人類畜生”:

首當其衝的是常美麗,掄著水蛇腰在教室後麵跳完了孔雀跳飛天,不就老爸一體操教練老媽一舞蹈老師,生出她這樣一個美侖美奐的品種,有種叫常妖孽,我還祝天仙呢!

然後是那個嘴巴不塗自紅的生物老師,姓什麼不記得,也沒聽說過,講起課來猛翻蘭花指,說話的速度那個慢,簡直就跟木星到地球的光年一樣,裝根天線也幾乎接收不到。

最後是那對兒桌子底下禮尚往來的狗男女,白天一對兒哀怨的梁山泊與祝英台,晚上就倆藏樹蔭下媾和的公狼和母狼。瞧那母狼脖子上種的草莓,蠢蛋老師竟然當眾問學校蚊子是不是太多了啊,要不要捐點錢買滅蚊靈?

媽媽的,捐錢修個亂葬崗,看誰不爽往裏麵扔。

“哈,我的炮打你的將了!”

“不行不行。”相思把同桌的手推開,“剛剛我沒看仔細。”

“那我的馬也可以跳過去吃你的將啊!”

怎麼走都是死路一條,相思把棋一推,“這次不算,重來!”

相思和同桌把桌子上的書碼得跟堵柏林牆似的,老師在講台上滔滔不絕,她們躲在下麵戰火紛飛,旁若無人。

“天天下象棋不膩嗎?下圍棋怎麼樣?”那個紅嘴唇的生物老師用一根青蔥玉指很幽雅的敲敲相思的桌子,妖聲妖氣的問。

相思趕緊把象棋塞進課桌裏,那速度,天打雷劈的。

“哎,祝相思,你已經記到大過了吧?再這樣下去就要被勒令退學了啊!”老師頂著個憐憫的臉說。

“我要是國家主席,我會勒令關了這破學校。”相思淡然的說,潛台詞就是他也不可能幸免。

老師臉刷一下白得跟屍體一樣,連那嘴唇也白得跟堆軟麵團似的。

“你給我站起來說話!”

相思毫不猶豫噌一下站起來了。

“你給我滾出去!”娘娘腔這時候倒像個男人。

相思二話不說就往教室外麵滾。

“回來。”

相思又走回來,很瀟灑的笑著。

“去,上講台去講講這道題,昨天考試就你一個人做對了。”

相思昂首闊步的走到講台,對著下麵的群眾大聲宣布,“昨天祝樂樂一不小心把卷子上她的名字寫成了我的,我把我的名字寫成了她的,我跟我這位姐姐常常不分彼此。好了,這下應該沒我什麼事兒了吧?”她又昂首闊步的走下來,背上自己的書包。

生物老師被她氣得水腫。

她走出去回頭看看那個暗暗的小教室,玻璃窗上有她桀驁的影子,垂直的,沒有一點彎曲。她嗤笑一聲,“大過”——也就是她在高中還算燦爛的一段曆史,那天她像平常一樣坐在教室裏咬著筆杆子做習題,她旁邊的位置空著,樂樂去學校的小超市買墨水去了,不知道是從哪個大嘴巴那裏傳來的,說樂樂在超市偷東西被抓到正被超市老板娘罵娘呢!相思一聽立馬衝了下去,樂樂被老板娘逼在角落裏破口大罵,罵她婊子小偷,罵得一口一個過癮。樂樂縮在那裏直發抖,眼睛抬也不敢抬一下,任她罵著。相思看了直冒火,將樂樂一把從裏麵拖了出來,老板娘追出來重新抓住樂樂。

“你今天不說清楚休想走!”

“她沒偷你的東西!”相思頂回去。

老板娘拿出證據,是一支看上去還算高檔的鋼筆。“你看看,人贓俱獲。”

相思扭頭問樂樂是否有這一回事,樂樂眼睛裏閃著淚花,艱難的搖著頭。老板娘火更大了,死命的扭著樂樂的胳膊逼她承認,樂樂嘴唇翕動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有膽怯,膽怯仿佛要脹破她的身體。

相思忽然把老板娘一推,把她撂倒在地上,用腿壓住她的胸脯狠狠刮了她一嘴巴,“聽著,給你兩條路,一條你把我放平了你蹲監獄,一條我把你放平了我蹲監獄。”

老板娘嚇得臉色發白,抖了半天才說:“我要報警。”

“報啊!讓你老公報去!”相思低下頭來小聲說:“不過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他偷偷拿超市的高檔筆記本和鋼筆討好我姐姐的蠢事!”

而那超市老板早不知道躲哪個角落自個兒篩抖去了,老板娘頓時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相思忽然站起來把那隻鋼筆像煙一樣掛到耳朵上,大聲說:“記好了,這支筆是我看著喜歡,一不小心就掉我兜兒裏的。”

相思就這樣輕易的把一件事給擺平了,從此在學校裏出了名,也因此被老師抓過去記了個大過,她什麼都沒有解釋,她是個直腸子的人,解釋這種東西總是繞彎子浪費她名詞,最主要的是她不想讓品學兼優的樂樂變得聲名狼藉,而她自己,壞名聲早就如過江之鯽魚了,多一個也不多。不過雖然如此,她還是被學校的小女孩們當偶像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