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消亡之城的殘留記憶(1 / 3)

榮世昌死後的第三十五天,人們第二次給他下葬,這次送進墳墓的是他的頭顱。

從歸都來的法醫把這顆頭顱研究了好幾天,也沒發現別的疑點,隻能確定它是被電鋸割下來的,在懸掛在旗杆上之前,受到過冷藏保管。

他的母親顏氏在同一天下葬。實際上那是兩場合並的葬禮,但跟一周前的那場相比,它更像是一次偷偷摸摸的秘密活動,除了家屬和市政府的個別代表之外,隻有負責治安的警察來到現場。

出殯的時間定在清晨,趕在人們上班之前,街道上冷冷清清,顏氏的遺體由靈車從市長的宅邸接出來,在警車的護送下一路駛向虎走廊裏的陵園,由於車速很快,目擊者甚至以為醫院在用靈車去救人。

隻有下葬時的哭聲比幾天前響亮,也更真切,持續的時間自然也長久,因為看著老太太遺體入土已經讓人悲痛欲絕了,而把那顆頭顱下葬簡直是一種折磨。

殯葬館的人提前幾個小時把榮世昌的墓穴挖開了,在家屬和官方代表的見證下,他們把棺槨打開,從腐爛的屍體上割下那顆用蠟像做的假頭顱——隻有它看上去栩栩如生,然後他們把真頭顱和屍體用線縫上,這看似毫無意義的縫合是按照親屬們的要求做的,為的是求一個全屍。

在屍體上進行的漫長的縫合手術和發臭的氣味難免令人恐懼,加上一片撕心裂肺的哭聲,葬禮上彌漫著這個家族注定要沒落的不祥之兆。

絕倫諦沒有再實施宵禁,警方隻把出城的公路封鎖了。

進城相對容易,但出城的人需要供職的部門和警察局開具的證明,在檢查站還要遭到反複盤查,因此出城的人很少。城裏的每個街口都有崗哨,人們即使是出去買趟菜也可能會被抽查身份,還有很多警察在逐家逐戶地排查人口。

不過每一個警察都彬彬有禮、和顏悅色——無論是站在崗位上還是敲別人的家門時,就像那些兜售毫無用處的家什的推銷員似的,還帶著謙卑的笑容,似乎那個膽大妄為的暴徒改善了警民關係。

因此,絕倫諦的氣氛並不太緊張,當警方對犯罪嫌疑人進行了公開懸賞之後,熟人在街上相遇甚至開始把“去領賞了嗎”當作問候語。

在這個非常時期,公安局長饒有道一直躺在絕倫諦醫院的高級病房裏,他昏迷了二十多天,直到九月初才能下地行走。

但他的模樣已經很難辨認了:左邊的眼球被摘掉了,假眼球還沒安上,半邊臉因此塌陷了一大塊,用眼罩蒙著;臉上還有六七處傷疤,其中從右腮到耳朵後麵有一道將近二十公分的縫痕。鼻梁也是假的,因為左眼眶缺了一塊骨頭,它一裝上就是歪的。

此外,他失去了左邊的半截小腿——從膝蓋往下一巴掌的地方因為粉碎性骨折而做了截肢,裝上了一個金屬假肢。

他能活下來已經算萬幸了。在榮世昌的頭顱被懸掛在旗杆上的那個早晨,他的車衝出路基和一片玉米地後,一頭紮進了一道七八米深的溝壑裏。

這道溝是十五年前南山的泥石流衝刷和暴雨造成的塌陷形成的,它在地圖和絕倫諦人的記憶中都沒有標記,隻有在此耕種的農民知道它的存在。

他那公安局長的進口座駕保住了他的命,但車子在墜落後翻了一個跟頭,然後猛烈地撞在一塊巨石上,安全氣囊被他身上的警徽刺破了,他的腦袋與方向盤和車頂連續碰撞了數次,讓他徹底失去了知覺。

兩個燒荒的人在中午時分發現了深溝裏有蒸汽冒出來,他們冒險探入車裏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卻看出車裏的人是個警察,後來他們在座位下找到了他的手機,用它報了警。

警方用鏟車鏟出了一條通向深溝的斜坡,又調來一輛吊車才把汽車跟那塊石頭分開。饒有道被從車裏拽出來時,沒人認為他還能活下來。

去過現場的醫生後來說,跟車禍的慘烈情景相比,他的傷勢還不算嚴重,雖然流了很多血,但沒有致命傷。他享受了公安局長的待遇,摘除眼球和截肢的手術都是從歸都請來的專家實施的,他們醫術高明,沒讓他遭受過多的痛苦。

但在他蘇醒那天,醫生和家屬還是認為他已經廢了。那時,他剩下的那隻眼睛迷惑地看著站在病床邊上的人,先是掃過醫生和護士,然後落到一個女人身上,他問:“你是誰?”

他的老婆放聲大哭。跟著他又看著兩個探視他的警察同事,他對他們也這麼問:“你們是哪兒的?”

醫生說他處於失憶狀態。

那兩個警察是他的親信,一個是絕倫諦公安局的副局長,一個是刑警處處長,他們心急如焚,問醫生他的失憶症何時能治好。醫生說這種病通常沒法治,要看病人自己的運氣。

此後又陸續來過幾個警察,他們在病床前觀察他,詢問他,但他對車禍之前的一切毫無反應,有兩次甚至發了脾氣。

他的老婆一看見來人就哭,說他脾氣變壞了,連她也會罵,以前他可是以懼內著稱的。

她還給警察們看了饒有道在醒來後寫在本子上的一些東西,那裏麵開頭一行寫著:我是饒有道,公安局長;床邊的女人是老婆;穿白大褂的是醫生或護士;我發生了車禍……後麵還有一大堆手術名詞和需要他注意的事項。他的筆跡都發生了變化,就好像一個剛學會寫字的人寫的。

九月一日上午,他的病房裏來了幾個陌生的警察,連他的老婆都不認識,但有個當官的操著歸都口音。

他們要求她回避,然後在病房裏跟饒有道單獨待了一段時間。出來後有個年輕的警察留下,在門口看守著,禁止任何其他人前來探視。

第二天從歸都趕來了一個醫療專家小組,他們給饒有道做了詳細的腦部檢查,確定他確實患有腦震蕩,失憶屬於正常現象。

饒有道的老婆感到情況不妙,緊接著就出事了:她丈夫的幾個同事突然被革職審查了,包括那兩個經常來探視他的副局長和處長。

那天上午他的家也遭到搜查,警察拿走了好幾箱子文件,她這才知道大禍臨頭了,立刻開始在病床前號啕大哭。

他麻木地看著她,仿佛完全聽不懂她說的話,後來他突然罵道:“再哭我撕爛你的嘴!”

然後他拿出那個本子,在上麵記下:這老婆不能要了。

五日上午,那幾個歸都來的警察又出現在病房裏,這回他們讓他的老婆也待在現場,然後當場宣讀了省政府和市政府的命令。

這份命令的大意是:饒有道因玩忽職守和涉嫌瀆職罪被開除黨籍,革除一切公職;因本人車禍造成殘疾,頭部遭重創失憶,特令限製居住,禁止出行,等候進一步調查。

宣讀後,饒有道迷惑地向警察們表示歉意,不過他表示他聽明白了那個命令裏的意思,並馴服地按照要求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警察們臨走時對他那哭哭啼啼的女人進行了安慰,有個人還對她說,她應該感到慶幸,因為要不是這個特殊狀況,饒有道會被逮捕,可能會在監獄裏度過餘生了。

送走警察後饒有道也沒什麼反應,他隻是第一次嚐試拄著拐杖下地走路。按照醫囑,他至少應該再養個把月,不過,他已經沒那個資格和條件了,況且他也等不及了。

此前他坐在輪椅裏在走廊上轉悠過幾次,那時他腿上沒力氣,有時候會忘了自己已失去了一隻腳。

現在他能體會到那個假肢跟他自己的腳有多麼不同了,但看上去他適應得挺快,除了麻木僵硬的表情,沒露出什麼絕望之色。他頑強地走到鏡子前麵,扯開了病號服的衣襟,用僅存的那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布滿全身的傷疤。

他看了好一會兒,覺得鏡子裏的人是用一堆亂七八糟的屍體拚湊出來的。

他還把那個皮眼罩摘下來,仔細往自己那隻空洞可怕的眼眶裏瞅——那時候他也麵無表情,就像他端詳的是另外一個人,跟很多年來從他眼前經過的一具具悲慘的屍體沒什麼不同,隻是鏡子裏的人還活著。

他在那天晚上離開了醫院。此前由公款支付的治療費用變成了他們家的一筆債務,政府還要求他們十天內搬出局長官邸。那是個被高牆圍起來的獨立院子,離榮世昌的市長住宅隻有一街之隔。

饒有道回去的時候,榮家宅子門前被一道隔離繩圍了起來,大門被貼上了封條,有四個荷槍實彈的武警在那兒站崗和巡邏。

回家後的第二天中午,他坐在靠近窗戶的輪椅上,屋子裏空蕩蕩的,值錢的家具和電器都已沒收抵債或者被老婆賣了,僅剩下兩個衣櫃。他手裏攥著當天的報紙,那上麵有他被革職的正式消息,文字總共隻有火柴盒大小。

而新來的公安局長開會的消息差不多占了頭版的一半篇幅,這位新局長在報紙上對絕倫諦過去的治安環境和**風氣進行了猛烈抨擊。

饒有道把報紙扔到地上,然後把輪椅推向床頭的拐杖,然後用拐杖支撐著站起來。他走到衣櫃前頭,把上麵的封條撕開,打開衣櫃,裏麵掛著風衣、夾克、西裝和其他一些衣服。

他先慢慢扒拉著,後來索性把一件件衣服拿出來扔到地上,最後還剩下一套老式的綠色警服掛在那兒。

那是很多年前他還沒當公安局長的時候穿的警服,他把它拿出來掛在衣架上,在上麵撣了撣,摸著它的領章和袖章,布滿疤痕的臉艱難地抽搐了一陣,要不是老婆突然回來,他簡直想哭上一場。

他老婆已經不會哭了,這些天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她進屋後瞄了他一眼,彎腰去收拾地上的衣裳,嘴裏說:“別禍害人啦,老實待著等死吧。”

他說:“閉上嘴,我在想事兒!”

女人摔下手裏的東西,冷笑著說:“你要是還能想起什麼事兒來,趕緊告訴我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饒有道摸著那套警服,嘟囔說:“蠢貨,我什麼都沒忘。”

麵對他的女人驚愕的表情,他接著說:“我還沒完蛋哪。”

當天夜裏,饒有道的女人在院子裏的花壇下麵偷偷地挖出一個箱子,裏麵裝滿了現金,大概有五十多萬。

饒有道則從廚房的櫃子後麵扒開一個洞,從裏麵掏出一個密封的黑色塑料袋,裏麵有一把手槍和一盒子彈。

那會兒他的女人多少感到些安慰了。

兩口子一夜沒睡,饒有道告訴了她的女人怎樣把錢帶出絕倫諦,還讓她去歸都跟兒子生活。

女人問他什麼時候能離開絕倫諦,饒有道說:“我哪兒也不會去,所以我們得離婚。”

次日上午,女人跟饒有道去辦離婚手續,事情進行得不太順利,因為饒有道的處境和以前的職位,他們離婚需要特別批準。

女人闖進警察局的辦公樓尋死覓活地大鬧了兩個鍾頭,在當天下班前拿到了允許離婚的公文。

後麵的事兒隻剩下給饒有道重新安置住處了,因為搬家的期限快到了。這事兒公安局不管,隻說不出絕倫諦管轄的地麵就行了。

起初他老婆打算讓他住在親戚家,但饒有道斷然拒絕,他受不了親戚們的白眼兒,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他提出讓老婆去烏鴉窩給他租個房子。女人對他選擇烏鴉窩很詫異,他們在絕倫諦住了大半輩子都不曾踏進那個低賤的地方半步,甚至都懶得朝那個方向瞧一眼。

但饒有道說烏鴉窩現在適合他,那兒人口密集,警察不會總去那裏監視他,最多讓那兒的派出所和鄰居看著他,他因此會自由一些。

女人聽出了他有別的意思,問他要所謂的自由幹什麼。他麵無表情地說:“我還有任務。”

女人問:“你還有哪兒來的任務?”

他說:“凶手還沒抓住呢。”

“老天爺啊,抓凶手跟你還有一毛關係嗎?”

他那隻眼睛突然冒出怒火:“當然,蠢貨!我是這兒真正的公安局長!”

九月十一日,饒有道搬進了烏鴉窩的一個小平房裏,女人雇了一個農村親戚每天過來給他做飯。

剛搬來的時候,警察局派來兩個便衣警察觀察了他兩天,一場秋雨之後,他們就撤走了。

女人那天也離開了絕倫諦,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蜷縮在那片貧民窟裏。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認出他來,他使用的是化名。

天氣好的時候,他會走出門口坐在朝陽的屋簷下曬太陽,烏鴉窩的孩子們發現了他,經常在他麵前一窩蜂地跑過去,喊他一聲“獨眼龍”。

平常他從不出門。他那十三平方米的小屋裏堆滿了窮人家使用的破爛貨,牆上和天棚糊的都是報紙,火炕上有個小桌子,擺著一個壇子,裏麵裝著劣質的燒酒。這個此前滴酒不沾的人現在每天至少要喝上一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