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很貪婪的人。
很久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裏長時間置身在一個細窄狹長的坑底,左腳被某個獵人用來捕抓野獸用的鋼夾狠狠地捉住,右腳因為巨大的疼痛和嚴重的失血也變得麻木,徹底失去了知覺。那個時候我多麼想擁有一雙自由的腳啊,哪怕它不完美,可能也會有一點點殘疾,但是與這般水深火熱的狀況比起來,該是多麼快活的事情。我每天都要把掙脫鋼夾的動作重複兩百遍,要把扯動傷口止血的動作重複三百遍,把一切都是無用功的念頭翻倒五百遍,一直到渾身顫抖大汗淋漓為止,這種感覺能讓我在漫長的不見天日的黑暗中看到生命跳動的火苗,由此而繼續持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世間萬物都有腳,就像馬有蹄,樹有跟,飛蛾有翅膀,可是腳好像越來越成為人類的累贅,慢慢的可有可無。以前在樹上討生活的時候,人類是有四隻腳的,用來攀爬,跳躍,采摘,也跟其他野獸搏鬥,那是最重要的利器,勝過一切壯實的身體和聰明的腦袋,大家抬頭見低頭見,得先找對方的四隻腳的逐個瞅瞅,然後再決定要不要打招呼交朋友。後來從樹上下來,四隻腳變成了兩隻,另外的被胳膊取代,腳變得跟腦袋胳膊一樣重要,腦袋決定你要去哪裏,腳送你過去,胳膊負責把跟你一路的人盡量推開,三方麵緊密配合,相得益彰。慢慢到現在,腳已經退化成了某種器官的名稱,說起來很重要,實際上很雞肋,人們再也不需要爬上樹的頂端,再也不用孤獨跋涉行萬裏路,人們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坐下來,觀看世界,品嚐美食,投籃機可以向你走來,跑步機可以向你走來,按摩椅可以向你走來,甚至愛情也可以向你走來。
可是,在那個夢裏,在被困在不見天日的那段時光裏,在隨時麵臨失去雙腳的夜色裏,我尤為擔心以後會過上沒有雙腳的日子,我是如此的需要它們,與此相比生命都可以可有可無。我並不覺得這個是怯懦者的心思,這恰恰是勇敢者內心呐喊的回聲,當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開始離你遠去的時候,很少有人能鼓起勇氣喊出聲音。我開始大聲的呼喊,朝周圍呼喊,朝頭頂呼喊,朝著大地深處呼喊,有時路過的禿鷲會駐足,丟一塊骨頭下來,或者留下幾滴排泄物下來,有好奇的蜘蛛探著腦袋過來,在我旁邊織網結廬做起了鄰居,有時甚至會在我的臉上嘴上爬來爬去,試圖讓我的聲音停止。可我不能停下來,隻有這日漸微弱的嘶啞聲,能傳遞我的意誌,也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當麵臨有限的選擇的時候,人通常可以變得睿智,能為當下的處境想到很多可能。當我無法擺脫腳下的樊籠,在做困獸之鬥的喘息之際,我開始整理這種場景----我為什麼會來這裏?我是怎麼來的?我來這裏都幹了些什麼?帶著這些問題,我得到了最好的答案,那就是沒有答案,我正美美的睡在床上,醒來後就來到了這裏,這裏不是我的家鄉,這裏也沒有我的愛人,可以說是無緣無故,那大概就是睡夢在作祟。一想到這裏,我整個人徹底的放鬆下來,變得安靜,踏實和溫暖又重新回到我的身體裏,源源不斷的給予我力量。
我就在這樣有察覺性的夢境中醒過來,就像頭頂掛著碩大的氫氣球,心情變得尤為輕鬆,不斷上揚的嘴角扯動著幹燥的嘴唇微微發疼。我從床頭爬起,眼睛順著小腿最後盯住雙腳看,又不自覺的發出感歎----人的雙腳簡直是造物主最神奇的發明,是這樣的不顯眼,卻又是這樣的無與倫比,就像散落在四周的空氣,就像流淌在田野的溪水。我要慶幸這一切的發生,一場夢境裏吹來的風輕易地吹散了浮塵,露出了沉寂多年的黃金寶石。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命運的饋贈,我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我應該做些什麼呢?或許我應該選擇寬恕,我應該寬恕那一對男女,他們分別是我親弟弟和弟媳婦兒,兩個十足的貪得無厭的小人,這麼多年來一直自私的活著。以前家裏忙,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帶大,每次在學校受了別人的欺負都是我替他出頭,最後跟一幫男孩子扭打在一起,我給他輔導作業,做他喜歡吃的韭菜餡的盒子餅,在他被關在牛圈裏挨餓受凍的時候偷偷去看他,用自己節省下來的零花錢買汽水給他喝,這些他應該都記著的。他慢慢長大,到了娶媳婦的年紀,村裏人都嫌家裏窮,不肯把女兒嫁過來,是我四處求人,拜托散落在各地的同學朋友們打聽,又翻山越嶺去更加偏遠的地方掌眼,終於給他在幾十裏開外的地方說來了一門親事,成婚前一天,他幫我擦拭著腫脹的小腿哭著說,這場婚事是姐姐賜予他的,要是沒有姐姐他要打一輩子光棍兒了,這些他應該都記著的。他們有了家庭,孩子接二連三的出生,可就是沒有一個兒子,兩個人急壞了,不顧計劃生育的管控,又偷偷的懷孕,東窗事發後,是誰死纏著計生處的那幫土匪,幾乎是拚死才護住被嚇的雙腿發抖的孕婦,這才有了老劉家的長子長孫,這些他應該都記著的。可生活就像一個糟糕的魔術師,總是變出讓人猝不及防的戲法,以及在心田裏肆意增長的鴻溝,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親密無間的姐弟情不見了,明明流著同樣的血,卻總是像最殘暴的敵人一樣惡言相向,甚至不相往來。我想我應該寬恕他們,重新找回兒時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