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七月,夏,北方大地一個普通的夜晚。
傍晚六點半,西嶺村準時停電。
孫建國把飯桌從堂屋搬出來、擺放到院子裏。他們家點不起蠟燭,趁天還沒黑透、得抓緊時間吃完晚飯。
母親趙麗雲端上來一大盆高粱蒸紅薯,切了一碟醃蘿卜幹,這就是一家五口今天晚上的吃食。
她站在院子裏撩開嗓門,呼喚兩個在外頭玩耍的小娃回家。
倆娃娃還沒回到家,看家的四眼土狗率先跑回來,守在狗窩前等著開飯。
趙麗雲用開水燙好棒子麵,倒了點菜水進去,就是狗子的晚飯。
孫建國就著醃蘿卜幹刨完兩碗飯,又喝下去一碗稀粥,總算把肚子糊弄飽了。
然後洗把臉、就又低頭鑽回低矮的草房。
說是草房其實不準確,屋頂上撲的是麥秸、不是草。
為了節省砌牆的材料,他住的這間草屋地麵足足比院子低了一尺半,特別容易返潮。所以一進屋,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黴味。
好在這味道他已經習慣了。
他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望著房梁發呆。
作為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無神論者,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不過是陪客戶喝酒喝大了,再睜開眼時怎麼就從2023年回到了三十年多前的1992年7月中旬?
這幾天他一直在想上輩子的人和事,那邊的自己應該是掛掉了吧,家裏還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
兒子已經上了大學、還有家產繼承,不用再操心,可閨女還在上高中,失去父親會不會影響她的學業?
父母年紀都大了,二老能不能承受住這次喪子之痛的打擊?
那個彪悍的前妻會不會良心發現、來參加他的葬禮?
平時跟他濃情蜜意的幾個小情人,溫柔的老二,美豔的老三,高冷的老四,活潑可愛的老五…有幾個會為他掉眼淚?
他死了公司後續怎麼運轉?
還有沒還交完的貨、沒收回的貨款......
“愛鍋!愛鍋!”
小丫頭四妮兒心急火燎地跑進屋,撲到他身上,撒嬌道:“我想去東嶺看電銀!你帶我去唄...”
“咱媽不去?”
“媽說她不去,得在家裏挑線頭。”
孫建國知道這是鎮上服裝廠散下來的手工活,挑一件衣服的線頭才給幾分錢。婦女們趁著農閑時從服裝廠攬活,賺點外快補貼家用。
人家服裝廠回收衣服是按時按點的,說好了哪天交活就得哪天交。母親經常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在家挑線頭。她不舍得點蠟燭,一雙眼睛就這麼生生給熬壞了。
孫建國有點慚愧。自從高考結束回到家這幾天,他就跟個大家閨秀似的,一直躲在自己的屋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光顧著自己煩惱了,絲毫沒想到為這個家做點什麼。
“建學哩?”
四妮兒氣呼呼地告起狀來:“老三騙我!他先前說領我一塊走,吃完飯就讓來福喊跑了!哼,我不喊他鍋鍋了!”
在小丫頭的世界觀裏,不喜歡某人、不跟某人玩、不喊某人哥哥,就是對某人最大的懲罰。
“咱爸呢?”
“上代銷店打牌去了!”
代銷店晚上正常開門,那些牌癮大的就跑過去蹭蠟燭打牌。
唉,想起這個父親,孫建國一陣腦仁疼。
父親孫傳文雖然不至於作惡多端、打爹罵娘,可整天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好吃懶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