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2年的夏天,在中國北方的黃河流域卻表現得異常炎熱,就連臨界黃土高原的岐周縣同樣由於連續三年自然災害旱象餘波的影響,也是酷燥得不亦樂乎。老天爺雖然沒有懈怠對自然界大氣候的平衡調節之能事,也還是相繼落了幾場像樣的雷陣雨,但高吊在半空裏的炎炎烈日總是以它赤裸裸的全力暴曬,將一切都變得火辣辣的。
這就必然給秋田玉米的適時下種形成一定的威脅。於是岐周縣為了作好秋季農事的充分準備,在緊張繁忙的夏收工作還沒有完全做到場光地淨,就趕著腳步於6月12日在縣城召開了名以“下大決心,花大氣力,掀起全黨全民大辦糧食的新高潮,堅決扭轉國民經濟嚴重困難局麵”的三級幹部會議。
就在這次會上,周南公社太白生產隊因為在隊辦水庫的溝邊營造出40畝水澆田的產量遠遠超出全縣小麥平均畝產的105斤這-優異成績獲得全縣頭等獎,隊長王東海也光榮地評為大會先進工作者。這就使得縣委書記雷鳴遠在會議結束的當天午飯後主持召開的獲獎單位如何發揮榜樣力量的專題座談會上,強調今年的秋田玉米要從莊稼的總產和單產雙管齊下地獲取糧食豐收的同時,並滿懷熱望地指令他們太白生產隊繼續發揮隊辦水庫的作用,再給全縣做出一個高產表率出來。這一宣布馬上就引起王東海的極大震驚。麵對這一突如其來的嚴峻考驗,他心裏明白這在當前糧食生產才有一點向好轉機的形勢下是一個很不容易辦到的事,不由得呈現出因為認真對待而變得嚴肅的臉色朝鄰座的公社苗書記望了一眼,在苗養田攥緊拳頭地小聲鼓動下,隻有責無旁貸地黙認了這一任務。待散會後兩人又深切地交換了一陣看法,他就急急地拿起簡單的行李,跨著大步匆匆走岀縣城的東門。
這是個剛滿46歲的莊稼漢,天生一副高大魁梧的身材,寬闊壯實的胸膛,肌肉發達的兩隻臂膀和腿腳使他走起路來總是顯出一種超常的驚人力量。特別是那一頭濃密的短發和微微呈現的絡腮胡茬所襯托的一副四方臉盤上,在寬廣而飽滿的前額下嵌著兩道粗壯的眉毛以及那充滿著人生閱曆和情感的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加上一架直楞的鼻頭,兩隻大輪耳朵和稍微顯厚的嘴唇,把這五官端正的容貌點綴得儀表堂堂。特別是從他神采弈奕的外表所流露出的那種豁達、豪放氣質的剛毅之神,時時都會使人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頭戴一頂半舊的草帽,右肩挎著簡單的鋪蓋卷,左腋下夾著一個玻璃框獎狀,好像在躲避有人追趕似地隻管朝前走著。
此時,每當他一看到不論是城關街道還是某個建築物的牆壁上,都用白石灰寫就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這八個十分醒目的大字以及“自力更生,發憤圖強,團結一致,戰勝困難”這同樣顯眼的大字標語,雖都從去年春天就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裏,但今天卻仍然被這些語句所閃爍的鼓舞與力量的光芒激勵得久久不能平靜,連他的兩隻眼睛都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強烈地燃燒著渴望必勝的火焰。他覺得這個“八字方針”對每一個社員戶,每一個生產隊,直到整個國家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他之所以會產生這麼真摯、這麼熱忱的感情,當然是與他大半輩子的艱難經曆分不開的。
王東海出生在舊社會一個十分貧窮的農民家庭。少年時期隻讀了兩年私塾,就跟著打工的父親做童工攬活。15歲便倚仗自己一副高大的身軀幹起大人的活路,頂替有病的父親給地主家扛起了長工。就是因為多年來在別人的田地當牛作馬地苦熬與掙紮,才啟迪他對眼前那種不合理社會的厭棄和對一種公平社會的渴求。到了18歲那年,為給父親治病賣壯丁到馮玉祥部隊,當他第一次拿上槍杆子的時候,卻產生了用武力推翻這個人剝削人的社會的欲望,於是他比別人更加積極地苦練殺敵本領。恰巧在他從伍當兵的第二年,就遇上了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戰事。他一想到小鬼子不待在自己國家過自己的日子,偏要飄洋過海入侵中國地麵殺人放火。他衝著這股怒氣,在察哈爾的白刃戰役中, 麵對三個敵人的聯合進攻,憑借自己金剛般的軀體和練就的出色絕技,表現出驚人的頑強和勇敢,一並拚死三個鬼子,但中途還是被凶殘的敵人用刺刀砍掉他左手的半截小拇指。他雖以“九個半指頭的英雄”而出名,卻因沒能進入功勞簿,終於在一種不便個人發展的失望中,為拯救鄰村一個“違紀”夥伴,一起開小差到青島碼頭當了搬運工。又經過一年多受盡欺壓、受盡奴役的醒悟中,便聯合工友成了罷工運動的小頭目被通緝,多虧友人幫助才潛回老家,仍舊避免不了這個罪惡社會的擺弄,又給一家財主做了賣小擔的長工。抗戰勝利後,他又麵對鄰村的私人爐火掄起鐵錘打製鐮刀鋤頭掙錢養活一家老小。因為他看不慣社會上那種橫征暴斂、欺壓百姓的殘暴行徑,便自告奮勇當起村裏的甲長,為挺身保護村民利益,常在保長鄉丁皮帶的抽打中周旋抗爭。直至解放前夕因聯合鄉裏村民抗徭役、反賦稅被關進牢房,幸虧人民解放軍打進縣城才被救出監獄。
他認為,就是共產黨徹底推翻了這個人剝削人的社會, 窮人才翻身做主。於是聽共產黨的話,跟共產黨走便成了他這一生最為堅決的態度和鋼鐵般的意誌。因此他第一個要求就是加入共產黨,把自己果敢的勇氣和充沛的精力,一絲不苟地用於黨的方針政策在農村的貫徹執行上。他便第一個在全縣組織起互助組,又第一個建立起農業社。他的願望就是為國家建設供給足夠的糧食,使廣大社員群眾過上共同富裕的日子。但在此後農業合作化的過程中卻碰上了三年“大躍進”以及連續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的時代,去年國家公布了“八字方針”,正好迎合了他想方設法盡快發展糧食生產的強烈欲望。按照縣上規定以小隊為核算單位,試行撤銷大隊這一環節之後他就當上了現在的生產隊長,又在公社苗養田書記的幫助下修訂了一個“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利用各種有利條件,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勤儉辦隊”的方針,一心要把生產隊搞紅火。所以他對“八字方針”的情有獨鍾就成為理所當然的事了。
他一路走來,雖然公路兩旁的田野裏那種挖掘蓄水坡塘,平整土地,修築道路你爭我趕的勞動場麵和一處處,一行行的人們按著犁杖,趕著牲口耕作田地而來來往往的忙碌情景以及撐起三角架,轉動著轆轤在打農田水井星羅棋布的擺設陣勢卻都沒有轉移他去側頭光顧的眼神。他的整個思想全都沉浸在飯後獲獎單位的專題座談會上。特別是縣委雷書記指令他們生產隊要做出全縣秋糧高產的表率,就自然成為他腦海一個糾結不斷的問題。一種不可推卸責任的壓力使他走著走著就放慢了腳步,直到最後停立在路旁的樹蔭下就完全陷入在一種艱澀的沉思之中,隻是癡癡地盯著一個地方,也沒心思去放下肩上和手中的東西。此時唯有他皺緊的眉頭才真實地反映出他正在進行著一時冷靜的運籌帷幄。這就免不了得盤算隊上的耕地,得估量水庫的蓄水,得考慮莊稼施用的肥源及耕地的牲口、社員的勞力和農技小組的技術能量等等現有的實力如何進行合理支配與利用問題。他就這麼樣一動不動地持續了好長時候,直到駛去縣城的兩輛重載化肥的卡車打斷了思路。他等著車輪拋起的一陣塵土飛過,一展眼看到五裏之外東南方自己的村莊,就想到自己的生產隊,想到自己朝夕相處在一起的幾位隊幹部,便打算很快回到他們身邊去,把這次三幹會的精神告訴大家。於是,他轉身又加緊腳步快走起來,但卻仍然沒有放棄對秋田玉米增產計劃的反複琢磨。
這時候,天色已到了接近黃昏時分,一輪臉龐漸漸變得腫大的日頭離落山隻剩一杆高了。聚集在西邊天際下的烏雲也在加劇地布置著橫向的台階,這種將要形成的“黑雲接日”,預示著來日必定是個下雨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