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 金烏墜海(1 / 3)

明正德元年,孟冬。

十三這日一大早,左順門外聚了不少官員,上至閣臣九卿,下及各科道言官,個個手持笏板、昂首挺胸等著小皇帝露麵。

看架勢不像來上朝,倒更像是來催債的。

前陣子他們彈劾陛下身邊媚主作亂的八個鍾鼓司內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小皇帝終於鬆口願意將人送走了。

昨日夜談時謝閣老說,光是如此還不夠,前朝宦官亂政的事並不少見,新帝年少,總不能再養出個王振、汪直那般的權宦來,該敲山震虎。

既然聖上肯流放那“八虎”,那今日眾人一心,就是跪在地上與皇帝說破嘴,也要他再退一步,將八虎盡數誅殺。

而他們當中站在最前麵的,還是孝宗臨終時托孤的三位顧命大臣。

其中那位李玄暉李閣老,他年近花甲,一雙清亮慧目隱在花白稀疏的八字眉之下,微蹙的眉頭卻顯露他此刻不安。

反觀他身邊劉、謝兩位閣老,他們卻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隻盯著太和殿大門,等小皇帝身邊的梁瑞出來宣旨。

也是這時,一名身穿紅貼裏淡色衣的內侍小步彎腰走出來。

“陛下有旨——”

眾官員早盼了許久,這會兒陸陸續續跪下身,隻等聽上頭是流放還是誅殺,若是流放,他們免不得再費一番口舌。

有幾位對小皇帝不大信任的,甚至已在重新看笏板上備好的勸詞,隻等聖旨落地便聲援首輔,誓要對八虎趕盡殺絕。

梁瑞見底下官員就緒,手中五色貼金軸聖旨緩緩展開。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朕初登大寶,念東宮舊臣有從龍之功,朕亦曉其根骨,特此擢原鍾鼓司太監劉濟為司禮監掌印,馬英臣為東廠提督,穀大為為西廠提督……原司禮監魏儀、馮賀、薛正,勾結外臣,結黨營私,即刻收監,發配南京充軍……”

聖旨劈頭蓋臉砸下來,眾人伏在地上相互張望。

一座宮殿若缺了瓦片還好補,可眼下這是地基都打歪了!

沒人高呼聖上英明,他們此時都將目光聚在主心骨——三位閣老身上。

“李公公,這真是陛下的旨意?”那年紀相對最輕的謝閣老抬起頭。

他一出聲,劉首輔自然也忍不住,“此事不宜倉促,還請陛下露麵,與我等再行商議!”

梁瑞麵上訕訕,合上卷軸也隻道:“兩位閣老,方才最後一句您都聽見了吧?‘聖斷不可違’啊,還是不要跟陛下作對了。”

這幾人殺太監的氣勢實在猛,梁瑞雖沒得罪過他們不怕被彈劾,可到底生出了“物傷其類”的心思,瞧這些清高的文官愈發不順眼,也就不願與他們多說。

謝閣老還欲開口,卻被身邊沉默良久的李玄暉扯住了袖擺。

“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玄暉靜靜道:“閣老慧眼如炬,年紀也比我輕,難道看不清眼前時局?”

都不必問,這樣直白的一封詔書,怎麼都不會出自正經的中書舍人之手,想必是小皇帝自己擬的。

他望向空蕩大殿,聲調中是淡淡的無奈,“若陛下今日下旨流放,閣老自然能再爭一爭。可如今八虎轉日回天,反將魏儀他們幾個擠走了,您方才沒聽見那罪名嗎?”

“勾結外臣,結黨營私啊……”

耳邊是眾人此起彼伏的進言,要正德帝至少出來與眾人見一麵。他們如何料到,伏闕麵爭的事早傳到小皇帝耳朵裏了,今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露麵。

梁瑞背過身也是歎一口氣,高聲對眾官員道:“今日退朝,諸位大人請回吧!”

謝閣老是被李玄暉拉回文淵閣的,一路上想了許多,到底是不敢置信。

“我們三人,是受孝宗皇帝托孤,想要盡心輔佐新帝的。怎麼那幾個閹人胡謅幾句,反成我們結黨營私了?”

“如今倒好,忠臣不進,逆賊滿堂!”

他越說越激昂,一掌拍在書案上,硯台裏新磨的墨汁都震出幾滴。

“說得是啊,”李玄暉幽幽開口,俯身不知在長桌上寫什麼,“可所謂忠言逆耳,陛下年紀還小,論教養孩子,的確是我們太激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