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入夢
新兵要集結開拔了。
接兵部隊的解放牌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搭著車篷,吼著喇叭,呼呼隆隆,飛揚著塵土,頭天就開進了村子,開進了公社大院。村鎮上的男女老少丟下手裏的事,拿著手上的活,擁到村口街頭,立到院門前街巷邊,好似當年八路進村。
清晨,新兵們羞答答喜滋滋地穿著不合體且皺巴巴的新軍裝走出各自的土屋。原本歡蹦亂跳的小夥子一套上這新軍裝,一時找不到感覺,連路都不會走了。想扮出軍人的氣派,可又弄不出那模樣,自己先就別扭,別人看著捧腹。
各村送新兵的隊伍敲敲打打歡天喜地從四麵八方擁向公社,正經比過年還熱鬧。
公社院子裏比唱大戲還歡鬧。一個新兵圍一堆人,爹娘兄弟姐妹七姑八姨再加小哥們,不少還有未婚妻。說不完的分別話,掏不盡的肺腑言。小夥子一個個喜得合不攏嘴,忽然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人物。
古家坡有兩個新兵,一個叫古義寶,一個是劉金根。
劉金根像頭起性的小騾駒,滿院子歡竄。
義寶沒有一點喜幸。送他的隻有他爹。不是親人不想來送他,是他不讓他們來送。他頭一個不讓春芳來送。他心裏窩憋著一肚子悔恨。
當兵,他不知夢了多少回。當兵的念頭萌生於兩年前暈倒在坡上那個上午,具體說就是他們村那個在外麵當什麼司令員的坐著小轎車回村省親的那個上午。那日清晨,他起得晚了一些,娘朝他嗦了幾句,本來一看那黑不嘰嘰的地瓜煎餅就沒有多少食欲,讓娘嗦幾句就更沒了吃的願望,抹了把臉,梗著脖子出了門。那一日的活是往地裏送肥,這活你一車我一車,你一趟我一趟,做不得半點假,偷不得半點力。要命的是送肥滿車一路是上坡,回來空車才是下坡。更要命的是劉金根這小子跟他較勁,他在村裏是個要強的小夥子,粗活細活、出力用腦,哪樣也不輸人。賽到第三趟古義寶渾身開始冒虛汗。小夥子誰不要麵子,沒勁也不好說,他忍著,空車回村時偷偷掰了個青玉米嚼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送到第五趟——他的兩條腿就直打顫。這時他也顧不得被人嬉笑了,他落了隊。他咬著牙一步一步把那車肥送上坡,躬腰放下車,剛要直腰站起來,眼前突然一黑,他暈倒在坡上。
他暈倒後居然沒有誰發現。他被所有的人落坡上,暈倒時別人都返車回了村。小風把他吹醒,發現自己獨自孤零零被遺忘在坡地,沒有一個人管他。他想他要是不再醒來也就跟死一條狗差不多。古義寶心裏一酸,滾落了兩滴冰涼而枯瘦的眼淚。等他有氣無力地推著空車回到村裏,村裏卻是一片歡鬧。半個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圍住了那家平常路過都不願瞅一眼的院子。那一家是地主,那年代誰能跟他們家有來往?誰又敢跟他們有來往?今日可不一樣了,一輛漆黑的小轎車停在他家的場院上,人堆裏喜氣洋洋沒了一點階級鬥爭的氣氛。那一位穿軍裝的司令員,朝男爺們扔著煙;他的夫人給女人和孩子們發著餅幹和糖塊。拿到煙的滋滋地吸著嘻著,拿到糖的甜甜地嘖著吮著,那動靜那滋味似從未嚐過。
古義寶沒有加入到圈子裏去,他不是靠某種精神,而是為了某種麵子支撐著站在圈外,他既沒上前去接煙,也沒上前去領糖,盡管他此時那麼需要餅幹和糖。他在想一個很深奧的問題,昨日的冷落和今日的熱鬧,往日的敵視和眼前的親善,說明了什麼,是什麼讓這兩種完全對立的東西轉化的。他那沒有裝多少思想也不那麼複雜的腦袋瓜裏雖找不到完整的答案,但他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家裏有了當官的就沒有人敢欺負他們家就是因為有了這麼一位司令員,他家的一切就可以改變。就在這時候他心裏便萌生了一定要當兵的念頭。隻有當兵才能改變自己的一切,隻有當兵才會有出息,也隻有當兵才能耀祖光宗。
接到通知書那天,古義寶哭了。他是真真實實因高興而哭。夢想成真,心想事成,滿肚子的歡喜說不出來,他就隻好哭。第二天他爹告訴他,春芳讓她姑父找過武裝部長,能當上兵八成是春芳她姑父使的暗勁,要不準懸,這麼多人爭著要當。古義寶對春芳的感激便從心底生出。前天晚上,他家擺了席,送他是其一,謝人更是真。大隊幹部小隊幹部和親戚,能請來的都請來了。林春芳當然要來幫忙。飯後送走客人,義寶娘攆走弟弟妹妹,故意閃出空來讓他倆上西屋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