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能使之久生,則生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則逝可以無傷矣。故吾直謂死不必傷,唯有生乃可傷耳。勿傷逝,願傷生也!

生之必有死也,猶晝之必有夜也。死之不可複生,猶逝之不可複返也。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傷逝,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能使之久生,則生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則逝可以無傷矣。故吾直謂死不必傷,唯有生乃可傷耳。勿傷逝,願傷生也!

看過日本電影《入殮師》後,我沉默了很長時間。雖然無數次在中西方哲人遺留的悵惘中狠狠思考過人的生死,卻都及不上這部電影在我心中泛起的漣漪。

當那雙拉過大提琴的白皙的手帶著沉重與尊重拂過一個個僵硬的生命,以一種簡樸卻莊嚴的心境給予曾經的生者最後的完滿時,我分明感到,就在那刹那,過往生命中曾經強烈存在過的絢爛與安寧一齊湧上心頭。生死的邊界在我心裏漸漸模糊了。我帶著無法抑製的痛楚意識到:仿佛在這一刻,而且隻是在這一刻,生命才顯現出它最本質的莊嚴肅穆。

恰恰是死亡,才顯現了生命的意義。恰恰是消逝,才證實了永恒存在。

“生之必有死也,猶晝之必有夜也。”明代李贄這樣說。他是思想家,而非殯葬工作者,他說得這樣透徹,是因為他透徹地知道吧。

李贄主要活動在明嘉靖年代。他是位思想複雜的思想家。自幼倔強難化,“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但李贄喜《易》,中國的“易學”相當深奧,是不易,也是變易。故李贄一邊成長一邊思索,真正成人後思想發生逆轉,儒釋道皆有所接收兼容。

李贄個性狷介,自認是傳統孔孟儒學之“異端”,最恨假道學麵孔,也不認同封建男尊女卑之思想。他為人放曠灑脫,有所為有所不為。丁憂居泉州鄉裏時,適逢倭人攻城。李贄以書生之身率弟侄輩日夜登城擊柝巡守,與全城父老共生死。為官二十幾年,風格簡易不耐繁冗,“每至伽藍,判了公事,坐堂皇上,或置名僧其間。簿書有隙,即與參論虛玄,人皆怪之”。

這樣的一個人,看世界看社會自然脫俗不凡。在其巨著《藏書》裏,李贄對自戰國至元亡時曆史人物約800人作出了不囿於傳統見解的評價。他讚揚秦始皇是“千古一帝”,認為武則天堪稱“政由己出,明察善斷”的“聖後”。如此言論,在今天不覺稀奇,但在儒學濃重的明後期,卻不啻是大不韙的晴天霹靂。

李贄言論舉世難匹,為人也不易相處。宦遊廿年有餘,因個性極強,每與上司齷齪。“為縣博士,即與縣令、提學觸。為太學博士,即與祭酒、司業觸。……司禮曹務,即與高尚書、殷尚書、王侍郎、萬侍郎盡觸也。……最苦者為員外郎,不得尚書謝、大理卿董並汪意。……又最苦而遇尚書趙。趙於道學有名。孰知道學益有名,而我之觸益又甚也。最後為郡守,即與巡撫王觸,與守道駱觸。”

不甘束縛的李贄最終棄官而去。萬曆九年春,應耿定理之邀,拖男挈女前往耿家鄉湖北黃安天台書院講學論道。耿去世後,李贄將妻女送回福建,孤身移居麻城龍潭湖上的芝佛院。龍潭地僻,距城三十裏,李贄得以潛心研讀,寫出了《焚書》等著作。李贄在麻城還多次聚眾講學,常大肆針砭時弊,引來無數男女,廣受讚慕。終於引起了當局的不滿。同年冬,湖廣僉事馮應京以“維護風化”為名,指使歹徒燒毀李贄棲身的芝佛院,又毀壞李贄預為藏骨的墓塔,迫使他走避麻城東北商城縣黃檗山中,後被罷官禦史馬經綸聞訊接到通州蓮花寺。但李贄最終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在通州被捕,其著作盡皆焚毀。在牢中,李贄聽說朝廷要押解他回福建原籍懲處,一向視榮譽為生命的他,“可殺不可去,頭可斷而身不可辱”,遂自尋死。

在那個明王朝很好的秋天,晚霞燦爛。時年七十六歲的李贄劈手奪過剃發侍者手中明亮的剃刀。當鋒利的刀刃閃過時,驚慌失措的侍者看到了李贄臉上顫抖交錯的皺紋中隱秘的微笑。

侍者怔忡地看李贄舉起剃刀,剃向了自己的喉嚨。侍者猛然醒悟過來,這假意要求剃發者,真正要剃去的是他不堪受辱的生命。侍者想撲過去奪下這求死者手中的利器,但他的企圖被李贄眼中一種視死如歸的情緒阻止了。他呆滯著,一動不動,看李贄喉間的紅色變得越來越濃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