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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二載閏八月底的一天,河南道睢陽郡城之中,禦史中丞、遠侍禦史張巡輾轉難眠。腹中饑雷轆轆,猶如火燒一般,白日吞下的樹皮、茶紙早已經消耗殆盡。張巡心裏知道,饑餓的不光隻有自己,外麵那些登陴守城的將士們,他們每人每天隻能分得一勺米,若不是城內父老搜家窮釜,將自己的口糧一點一滴地節省下來供給他們,這些死守睢陽八個多月的功勞之士,早已經活活餓死城中了。饒是如此,仍然餓死了許多人,餘下的千餘名士兵,往昔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如今已經餓得麵黃肌瘦,枯皮銅骨,以至於連弓箭都扯不開了。每每見到他們拖著饑餓疲累的身軀搬運工事、往來巡查,張巡的心裏就感覺一陣陣地隱痛。

張巡從雍丘撤圍,趕來睢陽固守已經有九個月了。他在雍丘之時,守令令狐潮舉縣附賊,張巡趁著令狐潮出城款和,綁縛了他的妻子在城頭斬殺。令狐潮忿恨不已,遂引四萬大軍薄城,前後圍凡四月,而城中守兵僅有千餘。那時候張巡便是靠了這千餘人抵擋住數萬大軍,四月間每戰皆克,隻是因為後來濟陰太守高承義叛降,賊將楊朝宗又以二萬之眾包抄寧陵,張巡迫於無奈,這才主動放棄了雍丘,與睢陽太守許遠合力,在寧陵大破楊朝宗,斬首萬餘,屍塞汴水。

今年正月初,尹子奇親率十三萬大軍來犯睢陽,張巡感於許遠相助之德,便帶領部下馬三百、兵三千共保睢陽。剛到睢陽時候,戰事仍是一片大好,半月間便擒獲了敵將六十餘人,斬首二萬有奇,士氣大振。從甚麼時候開始漸漸危殆的呢?大約是在春夏之交罷,繼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大破賊將崔乾祐於潼關,收複了河東郡之後,駐蹕雍縣的皇帝加緊了恢複兩京的部署,雍縣前線崔光遠擊退來犯之賊,乘勝攻過了中渭橋,前鋒甚至推進到長安苑門,賊軍的防區大大後縮。當此要緊關頭,江淮財賦的支持顯得尤為關鍵,睢陽地當要衝,屏障江淮,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尹子奇在此時此刻加緊圍攻睢陽,其心昭然可知。張巡清楚自己肩頭的擔子該有多重,睢陽一旦失陷,亳州、泗州便直接暴露在敵人麵前,自己若是放棄睢陽,就等同於給尹子奇讓出了一條通往江淮的道路。那裏可是供應全國平叛大軍的淵藪之地啊。

張巡愈想愈不能安睡,索性披衣起身,獨個兒登上城頭。守城的將士看見他走來,紛紛用槍矛支持身體,站起來行禮。張巡連忙叫他們坐下,平時他們要盡量地少動、少動、再少動,每日一勺米所能提供的力氣有限,須得使在敵人攻城的時候才行。夜空之中籠罩著一層蒙蒙的霧氣,張巡透過這層霧氣,遠遠地眺望著東南方向。那裏是節度使賀蘭進明駐紮的臨淮,也是睢陽城最後的希望。他注目凝望,盼望著自己派往臨淮去求援的左金吾衛將軍南霽雲的身影忽然出現在霧中。可是他的希望最終落空了,麵前隻有一片空蒙的夜色,莫非賀蘭進明又像譙郡許叔冀一樣不肯出兵,隻給幾千匹布來搪塞麼?城裏缺人缺糧,可不缺布。當時南霽雲氣得須發怒張,披甲跨馬,要與許叔冀決一死鬥。倘若賀蘭進明當真拒絕派遣援兵,霽雲會不會當場就要拔劍將他斬殺呢?張巡不明白自己何以會忽然想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