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著老許,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七點。兩個男人,最初和最後的,在清冷的空氣裏,長久無語。
離開的時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後隻說了句,節哀順變。
在醫院的大門口,天色剛蒙蒙亮,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有些人卻永遠地死了。我站在路旁一邊等車,一邊冷得跺腳。呼氣的時候,有白霧呈現。
終於來了一輛出租車,我鑽了上去說,師傅,到北京婦幼醫院。
這司機長得一臉福相,像電視劇裏的貧嘴張大民。我回過頭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好咧。
車輪開始轉動,我坐在其上,從一個醫院趕往另一個醫院,從死亡走向新生命。
朝陽正在從東邊升起,溫暖著地上所有的花。
後來我就睡著了,再後來,太陽照得我臉上發癢。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窗外,我正置身於一個無邊無際的停車場。無數的倒車鏡,反射出奇形怪狀的光斑,晃得人睜不開眼。
我皺著眉頭,問前麵的出租車司機,師傅,這是怎麼了?
張大民側過臉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咧嘴道,嘿,還能怎麼樣?塞車唄。我拿出手機來看,已經過了八點,於是心急道,到婦幼醫院還要多久?
他說,不塞的話,半個多小時,現在哪,還真說不準。
張大民回過頭來問,笑嘻嘻地問,怎麼樣,媳婦快生了吧?
我苦笑道,算是吧。
他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嘮嘮叨叨地說,不是我說您,真該早點出門。咱這北京城,就是一個塞字。您看,現在是上班高峰期,前麵不知道出了啥幺蛾子,指不定要塞到幾點呢……
我心煩意亂,打斷道,師傅,九點鍾前能到嗎?
張大民咂舌道,我看哪,懸!
我著急說,師傅,能不能幫忙想辦法?我九點前一定得到那兒,人命關天呀。
他跟我一起著急,拍著腦袋,突然大聲說,啊,有了!您看哪,前麵那有個地鐵站,您下了車,跑過去搭地鐵,興許能趕得上……
我來不及多想,馬上點頭道,行,就照您說的辦。
張大民一遍往右慢慢變線,一邊安慰道,別著急,早去晚去都是您的種。
出租車靠了邊,我付了錢背上包,急匆匆推開門走人。後麵追來張大民的高聲呼喊,嘿,祝您生個大胖小子!
地鐵站裏人潮洶湧,都是上班族,天子腳下的芸芸眾生。我多年沒有搭過地鐵,不禁有些暈場。在售票機前排了好久的隊,終於輪到時,又不知該買去哪個站。幸好後麵有個阿姨熱心指點,這才算買對了車票。
好不容易擠上了車,早沒了座位,角落裏有個落腳的地方,我擠過去站好。
時間越來越少,站點還那麼多,我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焦慮感從腳底慢慢升起,蔓延到了膀胱。到底,我能不能準時到達?這一次,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裏,最重要的一次約會,如果錯過了,會變成最嚴重的一次遲到。
那一個小小的胎兒,能在cat貧瘠的土地裏,紮根了三個多月,這本來就是一個奇跡。它一定很渴望活下來,降臨人世,去看一眼這大千世界,去領會生命的無奈和寬廣。
到了現在,這個奇跡能不能延續,就決定於這最後的三十分鍾。
地鐵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叮咚,喇叭裏又報了一次站,我焦急地看著站點示意圖,在心裏默默數著時間。正在這時,我左邊的車廂裏,喧鬧聲小了一些,兩個高亢的男聲傳了過來,唱著我聽不懂的歌詞。
我轉頭看去,卻是兩個賣唱的小夥子,長得都挺寒磣的。前麵這位,留著鬆獅一樣的發型,挎一個土黃的單肩包;後麵的那一個被擋住了,影影綽綽的,似乎背著一把吉他。
他們的音挺高的,唱的歌我從沒聽過,有可能是原創。但是對於現在的我,這樣的歌聲,隻能起到催尿的作用。
他們一路向我這邊走來,一邊唱歌,一邊接過乘客手裏的小鈔。一曲終了,前麵的這位開口道,謝謝,下麵由我們哥倆,為大家帶來一首經典老歌,希望大家喜歡,《夢醒時分》。
我心裏一顫,吉他一聲弦響,他們卻已經唱了起來。比原唱高了好幾個調,估計是迪克牛仔的版本。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中滿是悔恨。
我心亂如麻,掏出手機又看了一邊。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
他們朝我越走越近,歌聲已經從高亢,變成了淒厲。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
突然間,地鐵毫無預兆地刹車,發出摩擦軌道的刺耳聲響。燈光閃了幾下,然後便集體熄滅掉。與此同時,車廂裏炸開了鍋,人們怨氣衝天,高聲咒罵。
我的心跳,就好像遊樂園裏的跳樓機,在最高的那個地方停止,然後便被巨大的力氣扯住,驟然下沉!
下沉。
下沉。
像一個無底的深淵,下沉。
我在黑暗深處深處雙手,卻徒勞無功,抓不住一縷空氣。然後再看不見的某個角落,吉他遲疑了幾秒,又重新響起。
弦動心驚,歌聲刺耳。
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有些事情你永遠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刷的一聲,車廂裏的燈大放光芒,廣播也響了起來;在這一刻,我用手掌捂住了眼睛,卻看透了自己的未來。地鐵故障了,我不可能趕上cat的約會,打錯一定要鑄成。我重蹈覆轍,這一生餘下的時間,都將活在悔恨裏。
熱淚從指縫裏溢出,燙傷了我的靈魂,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
時間仿佛就此凝固,人生鼎沸,混亂不堪的車廂裏,我彎下身子,痛苦地哭出聲來。原來,世界上根本沒有奇跡,也沒有所謂的救贖。你年輕時犯下的錯,永遠要一犯再犯。
然後,我們用餘下有限的生命,去活在無限的悔恨裏。
……
大老爺門兒的,哭啥?
有人戳了戳我的肩膀,遞過來一張什麼,輕聲說,難看得要死,給,擦擦。
我用衣袖擦一把鼻涕眼淚,勉強止住哭泣,轉過頭去說,謝……謝。
淚眼模糊,光影閃動。她穿著件工裝褲,臉上笑得不三不四,像個女流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