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且放白鹿青崖間(1 / 3)

唐寶應元年,當塗縣。

深夜,秋雨飄搖,門窗俱閉。

一位老者頹然臥在床榻上,閉目不動,衣襟上滿是酒氣。以往光芒四射的生命力即將消散殆盡,如今的他隻剩一具蒼老軀殼橫在現世,如殘燭星火。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老者艱難地挪動嘴唇輕吟,聲音雖然嘶啞,卻透著豁達,似乎全不把這當回事。他吟到興頭,右手徒勞地去抓枕邊酒壺,卻發現裏麵已經滴酒不剩。

“古來聖賢皆寂寞,無酒寂寞,寂寞無酒呐……”

老者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倏然屋內似乎有些動靜,他費力地擰了擰脖子,偏過頭去看,但隻看到臨窗桌上自己的詩囊和毛筆。屋內沉寂依然。

“或許是大限將至,眼花耳鳴了吧。”老者暗想,心中不無唏噓。這件詩囊和毛筆伴隨他多年,不知自己是否還有機會暢飲美酒,提筆賦詩。所幸自己曆年來積攢的詩稿已經托付給了叔叔李陽冰,倒也沒什麼遺憾。

老者輕拍空壺,心中隻是感懷,卻無甚悲傷。

一陣雷聲滾過,老者再看,發現桌旁赫然多出來一個人。這人身形頎長,一身烏黑色的長袍,頭戴峨冠,看打扮似是個讀書人,但麵色枯槁卻有說不出的詭異。

“青蓮居士嗎?”

聲音低沉,帶著森森陰氣。老者借著窗外的閃電,看到來人背後背著一個奇特的木筒,這木筒兩側狹窄,卻不甚長,造型古樸,看紋理和顏色當是紫檀所製。

“尊駕是?”

來人雙手抱拳,略施一禮:“在下乃是筆塚主人,特來找先生煉筆。”

“筆塚主人……煉筆……”老者喃喃自語,反複咀嚼這六個字,不解其意。

“人有元神,詩有精魄。先生詩才豐沛,寄寓魂魄之間,如今若隨身而死,豈非可惜?在下欲將先生元神煉就成筆,收入筆塚永世留存。”筆塚主人淡淡說道,聲無起伏,似是在說一件平常之事。

老者聽罷歎道:“人死如燈滅,若能留得吉光片羽,卻也是美事。隻是在下燈盡油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筆塚主人道:“才自心放,詩隨神抒,心不死,則詩才不滅。”老者聞之,不禁嗬嗬大笑,騰的一聲竟從床上坐起來,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好,拿酒來!”

筆塚主人平攤右手,不知從何處取得一壺酒來,送至老者嘴邊。老者渴酒欲狂,立刻奪過酒壺,開懷暢飲,一時竟將一壺酒喝得幹幹淨淨。

“好,好,好!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老人抹了抹嘴,大聲讚歎。此時酒意翻騰上湧,豪氣大發,他原本頹唐的精神陡然高漲,如騰蛇乘霧,雙眸貫注無限神采。他踉踉蹌蹌奔到桌前,乘著酒興鋪紙提筆,且寫且吟,筆走龍蛇,吟哦之聲響徹在這方寸小屋之間:“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老人的聲音漸趨高亢,吟誦的氣勢愈加悲壯激越。至高潮處,萬縷光煙從他身體流瀉而出,在屋中旋轉鼓蕩,逐漸彙聚成一支筆形。這筆形周身淡有雲靄,如夢似幻,一朵流光溢彩的清拔蓮花綻放於筆端,泛有淡淡的清雅香氣。

“好一支青蓮筆!”筆塚主人讚道,當即卸下背後紫檀筆筒,開口朝上,右手微招,欲要將之收入囊中。不料這青蓮筆卻不聽他召喚,自顧在半空盤旋一圈,徑直向東南飛去。

筆塚主人麵色一變,連忙把紫檀筆筒拋在空中,大喊一聲:“張!”隻見筆筒口猛然張大,如吞舟巨口,直撲筆靈而去。青蓮筆身形迅捷,左躲右閃,始終不為那筆筒所製。

這紫檀筆筒吞噬過無數筆靈,身量已經到了筆海的級數,卻從未碰到一支如青蓮筆一樣跳脫難馴,不禁焦躁不安。筆塚主人見紫檀筆筒一時不能成功,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盤虯筆掛,暗暗祭出。這個盤虯筆掛原是個百年老樹的虯根,枝杈盤扭錯節,無處不是天然筆鉤,一在空中展開,就如百手千指,向筆靈罩去。

初生的青蓮筆承秉太白精魄,本是靈動之極,隻是屋中範圍畢竟狹窄,在紫檀筆筒和盤虯筆掛左右夾擊之下逐漸顯出劣勢。筆塚主人二指相對,目光一霎不離三個靈物纏鬥,嘴中喃喃自語。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工夫,青蓮筆終於被盤虯筆掛逼至牆角,眼見就要退入紫檀筆筒黑漆漆的筒口之內,筆塚主人緊繃的麵色才少少放鬆。

就在此時,一旁枯坐的老者卻忽然放聲笑道:“好筆!好筆!你去吧!”

窗外驟然狂風大作,啪的一聲將兩扇窗戶吹開。聽到主人這聲呼喊,青蓮筆一聲長嘯,猛然發力,把盤虯筆掛撞翻在地,隨即飛出窗外,隱沒於風雨之中。

筆塚主人大驚,連忙奔到窗前,眼前空餘秋雨瓢潑,唯有嘯聲隱隱傳來。過不多時,連嘯聲都聽不到了。他見筆靈已不可追,無可奈何地收了兩件筆器,轉身去看老者:一代詩仙端坐在地,溘然而逝,手中猶握著一管毛筆,滿紙臨終歌賦墨跡未幹。筆塚主人將他絕筆取來,恭恭敬敬攤在桌上,拿硯台鎮好,渭然長歎:“先生瀟灑縱逸,就連煉出來的筆靈都如此不羈,在下佩服。”

言罷筆塚主人整整冠帶,朝著老人遺體拜了三拜,又望望窗外,搖頭道:“太白筆意恣肆難測,再見筆靈卻不知是何時了。”隨即轉身離去,也消失於茫茫風雨之中……

第一章白首為儒身被輕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此句是言七月立秋前後,天氣轉涼,不出九月便需添加衣衫。雖屢有妄人望文生義,但天時不改。眼見到了農曆七月時節,天氣果然轉涼,正是天下諸多學府開學之際,這一所華夏大學亦不例外。度過數月炎炎夏日的學子們接踵返校,象牙塔內一片初秋清涼之氣,與墨香書卷一處,蔚然雅風。

隻是有人卻無福消受。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鞠老先生手持書卷,搖頭晃腦地念道。

羅中夏在台下昏昏欲睡地附和了一句,同時覺得自己的胃也在叫了。他回頭看了看教室裏的其他十幾名聽眾,除了鄭和以外,大家都露出同樣的表情。

鞠老先生渾然沒有覺察到學生們的怨念,他沉浸其中,自得其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每念到“道”字,他就把聲音拖得長長,不到肺部的空氣全部排光不肯住口。

羅中夏的耐心快接近極限了,他暗地裏抽了自己無數耳光,罵自己為什麼如此愚蠢來選這麼一門課程。

華夏大學在新學期開始的時候,學校領導為了響應最近流行的國學熱,特意開了一門新的選修課叫“國學入門”,還請來市裏有名的宿儒鞠式耕老先生主講。羅中夏覺得好混,就報了名。孰料等到正式上課,羅中夏才發現實際情況與自己預想的完全不同:不僅枯燥無比,偏偏老師講得還特別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