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都城建安。
秦牧搖搖晃晃地走出街邊的羊肉小館,嘴裏咂嚒著齒間殘留的碎羊肉味道,猛的一個酒嗝令他在蕭冷的街道上清醒些。半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冬雪,夾著凜冽的西北風,凍得人瑟瑟發抖。
秦牧不禁打個寒顫,單薄的棉衫裏揣著溫熱的辰龍如意。家傳的辰龍如意雖非價值連城卻是玉中上品,本打算賣掉換些家裏的吃喝用度,交易的買家是中間人老黃頭兒聯絡的,這些年通過老黃頭兒變賣的家產不在少數。秦牧早早來到約定好的羊肉酒館,點了盤羊肉和一壺老酒,一邊吃喝一邊等著老黃頭兒和買家的到來。
秦牧是大雍朝太祖一脈的嫡傳,先祖起源白山黑水的密林深處,太祖以家傳十三付盔甲起兵,南征北戰數十載,終建大雍王朝,定都建安。太祖多年戎馬征戰耗盡心血,登基數月突然暴病而亡,親弟入宮繼皇帝位為太宗,大雍朝自此由太宗一脈相傳,至天賜帝已有兩百餘年。
大雍天賜十年,太祖嫡脈渤海王秦易自封地起兵,直逼都城建安,圍城十月不破而兵勢漸弱。勤王的漠北狼軍趁機切斷叛軍糧道,渤海王秦易兵敗被俘,囚禁漠北看守古陵。平叛有功的狼王楊古受封異姓王,賜佩劍上殿,位超三公。經此兵難,天賜帝將太祖一脈的封地盡皆收回,子孫不可為官、不可經商、不可務農,吃穿用度皆為朝廷配給卻少得可憐。
一時間,太祖一脈的王爺們苦不堪言,昔日裏錦衣玉食的生活如同寺廟裏飄散出的青煙,疾風吹過,無影無蹤,多數靠著變賣祖上留下的家產度日。秦牧家中也是如此,十天半月見不到葷腥的肚子裏沒有星點油水,嘴裏早就淡出個鳥兒來,幾口酒肉下肚,臉上不禁泛起了紅暈。
羊肉小館裏的客人來了幾波又走了幾波,秦牧直等到羊肉光盤,酒壺見底,酒館打烊也不見老黃頭兒和買家的蹤影。
秦牧問道:“掌櫃的,最近可曾見到西門外古董行的老黃頭兒?”
酒館掌櫃說道:“王爺有所不知,近來聽聞關外有批盜墓的冥器悄悄運入建安城,都是前幾朝的好物件,四九城的古董行私下裏爭相買賣,結果驚動了朝廷。應天府這幾日查封的查封,殺頭的殺頭,受牽連者十之八九,老黃頭兒怕是也在其中。”
秦牧聞聽心涼了半截,無奈結了酒錢悻悻走出酒館,踏著建安城裏的第一場冬雪,踱步往家的方向走去。秦牧是太祖嫡長孫,家中父母早亡,僅與年邁的老仆人相伴。秦牧已然不去回想先祖曾經的風光,安於清貧,癡迷棋道,偶爾習練祖上傳下的六十四路太祖長拳,也隻是初窺門道而已。
秦牧酒館裏喝了些老酒,步履蹣跚,隱約可見不遠處家門口的兩盞紅燭門燈,燈光微弱卻也讓落魄的貴公子心裏一暖。秦牧加緊腳步前行,街頭拐角處偶然遇見本族的兄弟秦湘。
秦湘是太祖一脈的庶出子孫,穿著件破舊皮襖,生活過得一樣不如意,見到秦牧哆哆嗦嗦地拱手說道:“牧哥,您日子過得不錯啊,小弟這幾日正尋你來著。”
秦牧拉著秦湘,親熱地說道:“湘兄弟,許久未見,這些時日你去哪裏逍遙快活了?外麵風雪吃緊,快隨我回府喝杯熱茶暖身。”
秦牧的府宅是座四合院套,可惜早已殘敗,唯有門口的兩隻石獅子和三顆金絲槐似乎還能看出當年的氣派。前廳擺著一張八仙桌,廳內的炭火爐裏火光微弱,好在上麵的燒水壺還能偶爾咕咕噴竄出幾道熱氣。家中的老仆人見秦牧領著客人回來,麻利地借著壺裏的熱水泡了兩杯香茶,又在爐中添了兩塊木炭,輕身合門退了出去。
秦湘哆哆嗦嗦地坐在八仙桌旁,從懷裏掏出一本破舊的古書遞給秦牧,說道:“牧哥,前幾日小弟古董局裏得到半卷棋譜,聽說是孤本,特來送與你看。”
秦牧接過棋譜,殘破的封麵寫著“玲瓏棋局”四個字,開篇寫道:“一遇相知,兩途難滯,三生刻石,四季不知,五穀難食,六道何釋,七世盡擲,八荒無持,九世且癡。”其後是工整的蠅頭小楷配以小圖,粗翻幾頁便已愛不釋手。
秦湘哈氣搓手,說道:“牧哥,你這屋裏比外麵也暖和不了多少啊,今冬如何過得?小弟長話短說,現今朝廷有樁美差,不知你可有所聽聞?”
秦牧苦笑,說道:“太祖一脈皆是你我兄弟這般境地,哪裏有什麼美差分與我等?能有個苦差事勞作,賺些錢米也便知足了。”
秦湘笑著說道:“小弟說的這個差事還真輪不到他人,隻能落到你我這般兄弟的頭上。前幾日朝廷得報,看守漠北太祖古陵的老王爺病入膏肓,眼見著時日不多,當今聖上有意在太祖一脈中選出一名年輕的宗室前往接替。漠北古陵雖在苦寒之地,但吃喝用度皆由雙龍古城的戍邊軍調配,比起你我這般在建安城裏吃苦受窮喝西北風,豈不是美差?”
秦牧說道:“湘兄弟所言甚是,如此光景吃得飽穿得暖,確是份美差。”
秦湘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小弟前幾日花大價錢打通曹瑜曹公公身旁的小太監,宮中傳來消息,說是漠北路途遙遠,苦寒難挨,恐有去無回。自古雲父母在,不遠遊,我朝素以仁孝為國本,當今聖上亦是如此,家有父母者實難成行。小弟上有老母贍養,下有兄弟姐妹尚未成人,滿建安城裏的太祖子孫,牧哥您是最合適的人選,話已帶到,就此別過,他日飛黃騰達莫忘兄弟。”
秦湘說完,拱手告別,縮著脖子一路小跑兒出了門。秦牧思慮片刻,拿出筆墨書寫奏折呈書,不日便等到了宮中傳來的聖旨。宮中小太監宣完旨意滿臉堆笑,作揖說道:“王爺,皇後娘娘那邊也傳來懿旨,娘娘聽聞聖上召見王爺,也想見見您,麵聖後奴才會領著王爺前往玉漱齋。”
秦牧笑著從懷中掏出五兩銀子塞在小太監的手中,說道:“有勞小公公帶話,一點兒碎銀,拿去吃些茶酒。”
小太監口中道謝,雙手接過銀子,等秦牧收拾妥當,便領著來到大雍皇宮。秦牧不記得上次入宮是什麼時候,隻覺得皇宮似乎比起以前更加氣派,更加金碧輝煌,隨小太監在宮中穿來穿去,不一會兒來到一處園林。園林中小橋亭榭,古樹參天,每走一段更會遇到稀禽異獸,秦牧口中嘖嘖稱奇。
兩人走了小半個時辰,遠見前方一名身材魁梧的將軍手持盤龍金棍而立,頭戴紫金盔,身披黃金甲,花白的胡須隨風輕飄,威風凜凜。小太監碎步走至近前,說道:“老將軍,小的奉旨招睿王爺見駕,勞煩您行個方便。”
金甲將軍斜瞟一眼,並未言語,隻是努了努嘴。小太監會意,連聲稱謝。行不多遠,小太監低聲對秦牧說道:“剛才那位是禦林軍統帥,飛將軍楊騰,陛下身邊何人近得,何人近不得,他做得了主。”
兩人又行片刻,小太監忽然停住腳步,前方不遠處有座巨大的鐵籠,籠子裏圈養著兩隻斑斕猛虎。一個老太監正把一隻小羊吊在竹竿上挑逗著老虎來咬,身著常服的天賜帝背手而立,看著老虎撕咬歡快異常。
秦牧和小太監在天賜帝身後垂手而立不敢出聲,拿肉的老太監看見兩人,將手中的竹竿一鬆,竿子上的小羊就被老虎奪了過去。籠中的兩隻老虎一邊爭搶,一邊撕咬,夾雜著小羊的慘叫,使得籠外的天賜帝格外興奮,不住地擊掌叫好。不消片刻,一隻小羊就被兩隻老虎分食得幹幹淨淨。
老太監見天賜帝心情極好,輕聲說道:“陛下,睿王爺到了。”
天賜帝似乎有些意猶未盡,滿不在乎地說道:“哦,宣見。”
秦牧快步上前伏地叩拜,說道:“臣秦牧,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賜帝背身對著秦牧,兩眼依舊盯著籠中的老虎,說道:“曹瑜,傳旨。”
天賜帝旁邊的老太監諾諾答應,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朝素以孝義治天下,尊天敬祖,享國百餘載,甚念太祖恩德,本欲陵前盡孝,然國事冗繁,未可抽身。 秦牧慈孝仁德,人品端正,乃宗室年輕一輩楷模。今賜郡王俸,賞銀五百兩,盔甲一副,寶刀一柄,玉帶一條,即日啟程漠北,以盡後世子孫之純孝,欽此。”
秦牧聞聽,叩首說道:“臣領旨,萬死不負聖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賜帝轉過身來,擺了擺手,說道:“愛卿平身,朕有些乏了,你也跪安回去準備準備吧,選個吉日啟程便是,不必再入宮向朕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