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東尼(二)(1 / 3)

安娜臉上有一塊淤青,她今天出門戴上口罩剛好能夠遮住。安東尼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著碗裏的通心粉,安娜還在廚房裏忙活,準備塞繆爾回家後要享用的晚餐。屋子裏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安娜的動作也是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聲響。家裏的這種安靜在塞繆爾回來之前是常態,安東尼的左耳幾乎沒有聽覺,右耳卻對噪音過於敏感。

“媽媽。”安東尼說。

安娜有些受驚,她先是神經質地縮了一下肩膀,然後回過頭來說:“怎麼了。”安娜笑起來總是習慣性皺眉,她眼睛裏沒有笑意,嘴角卻討好似的上揚,安東尼不怎麼喜歡她這樣笑,好像他是手上拿了槍的入室搶劫犯。

“你還喜歡爸爸嗎?”安東尼問。

“為什麼這麼問,寶貝?”

“爸爸昨天又打我了,他肯定也傷害了你,我想,我可能不再愛他了,所以他打我的時候,我覺得好痛。”安東尼說,其實遠不僅是打這麼簡單。安東尼不能理解繼父的做法,他開始懷疑自己和安娜身上是否真的存在洗不淨的罪孽,不然為什麼塞繆爾要懲罰他們?

塞繆爾在用他的皮帶鞭笞在安東尼身上之前,給這個可憐的孩子講了一個故事。他說人類的先祖夏娃和亞當原先居住在一個完美的世界——伊甸園,那個美妙的大花園四季如春,河裏流淌的是乳汁和蜂蜜,世間能見的所有種類的植物都在園中碩果累累。

然而他們並不滿足於造物主的恩賜,要去竊取諸神鄙視的智慧之果,這樣卑劣的背叛之舉引來了天父的憤怒,它降下神罰,讓大地上從此長出荊棘與薊草,碩果不再憑空長出,人類必須經曆艱苦的勞作,才能獲得果腹的食物;它降下酷暑與嚴寒,人類在反複無常的氣候中經曆肉體的折磨。

同時,它也降下恩賜,讓通曉福音的神之子降臨人間,要洗去罪人後代靈魂深處的罪孽。神之子重返天堂,而他的教義卻留在人間,他的精神由聖職者們繼承,纏繞在他苦痛的肉體上的荊棘也由聖職者們繼承。

塞繆爾將傷疤留在安東尼的皮膚上,一道疊在另一道上,塞繆爾說這是人之子應該接受的懲罰,隻有接受永無止盡的鞭笞並虔誠懺悔,安東尼死後靈魂才能去往天堂,那時他會如同天使一般純淨輕盈,他會感謝塞繆爾在生前為他洗淨了罪孽。

安東尼攪拌著碗裏的食物餘渣,沒有繼續吃的意思,他在細數自己短短的一生所犯下的罪孽。

比如他現在已經吃完了,但還想再吃點的,這是貪食之罪;他每天早晨渾身無力起不來床,這是懶惰之罪;他害怕看見別的孩子由父母接送,能穿幹淨的衣服和鞋子,這是嫉妒之罪;他毫無情感波動地碾死路邊的蟲子和老鼠,看著他們淺色的內髒裹著渾濁的體液流出,這是傲慢之罪;他喜歡黛西,想牽她的手一起上學,這是色欲之罪;他渴望金錢,有了金錢,安娜和他能住上自己的房子,逃離塞繆爾的統治,這是虛榮之罪。

安東尼掰著手指數了一輪,發現少了一項。他未曾犯下暴怒之罪。憤怒這種情緒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他的靈魂之中,安東尼能感受到最多的情緒是失望,從他發現自己不是上天賜予安娜的小天使——而是需要跪倒在神父麵前贖罪的奴隸開始。

原來他一直以來都沒能贖清自己的罪孽,是因為他本身就有缺失,缺失憤怒的情感,他無法犯下暴怒之罪,那塞繆爾的鞭笞自然不起作用。安東尼想清楚了事情的因果,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他沒有注意到安娜說了什麼,現在,他的右耳也聽不見聲音了。

伊萊告訴陳見月,她們這次要帶回的逃逸亡靈生前是個八歲的孩子,名字叫安東尼,死於二十年前,在地獄服役也有二十年了。他先是用一把銀餐刀殺死了自己的母親,爾後又殺死了養父,這個孩子最後用同一把餐刀割開了自己的頸動脈,死於失血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