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
按照故鄉的概念,應該是黃昏了。
夕陽撞碎在蔚藍一色的湖水中,散落了無數的火星,在細碎的波紋上傾瀉著漂向遠方。流淌的軌跡晃動出一片流光溢彩,金燦燦但卻透著衰草的枯黃,仿佛童話般美麗而哀傷。
我望著比爾,臉上努力擠出一絲苦笑:“想不到這雞不生蛋的鬼地方,竟有如此美麗的日落。”
說話時,恰有一線陽光鑽過樹葉的罅隙在左臂上投下亮斑,我貪婪地摩挲起那圈細膩的紋理。動作很輕柔,仿佛在觸摸彌足珍貴的記憶。
比爾正軟綿綿地靠在一截樹跟上,身體也同樹根一樣麻木。隻有眼睛仍然困倦地撐著,一眨不眨地死盯著那片蔚藍色的液體,閃動的焦灼和yu望布滿在眼角的每一根血絲中。不知是聲音小了抑或是他太過聚精會神,我竟被置若罔聞。
我不滿地放高音量,叫了一聲比爾。應聲投來的眼神令我悚然,那神情便仿佛是饑餓的獅子看見柔弱的綿羊,隨時會縱身撲去。接著我才發現他眼神中應有的疑惑。
我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讚美。比爾嘴角溢出一絲譏諷,漸漸地同他嘴唇上的裂紋一起綻開:“到底是中國人,骨子裏都有著詩人一樣的浪漫。朋友,我們現在要的是水,可以飲用的水,而不是什麼美麗的日落……
!”又別過臉去望著那片蔚藍,神色似乎很平靜。但是我清晰地觀察到他吐出水這個音節時,凸起的喉結劇烈地顫動了幾下,仿佛在拚命咽下什麼難以忍耐的東西。
提起水,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喉嚨澀澀的,仿佛刀片剛刮過般生疼著。舌頭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幾道口子像大堤的缺口赫然豁在那兒。我忍不住又看了看比爾,從臉廓的側麵望去,他太陽穴上的兩根蚯蚓正誇張地擺動著。我理解他的痛苦,因為我正忍受著同樣的煎熬。將一湖不能飲用的溺水擺在一個十天沒有沾過任何形式h2o的人麵前,廣袤的星際中還有比這更為深重的痛苦嗎?
“雅正在對這種化學物質進行定性分析,相信不久便會有報告出來。”我試圖安慰比爾。潛意識裏,更多的成分也許是在安慰自己。
比爾低聲咕噥幾句,不外乎*之類的咒罵:“這女人肯定有病,分明是水,而且測出來比重也一樣。她卻偏偏說不是,還需要什麼化驗。看來我們應該再帶一個精神科大夫來。”
我不以為然地一搖頭,認真地道:“想想吧,我們這幾天的遭遇,有多少在常理之中而又超乎常理之外。樹林不是樹林,野果硬逾鋼鐵,鬼知道這水有什麼反常。”
比爾沉默了。隻是眼中的yu望更為熾烈。
從十日前開始,探險團在這片蒼莽的原始叢林中輾轉跋涉而始終不能穿越。葛藤的糾拌不僅耗光了我們的勇氣和精力,也耗光了我們存量不多的積水。可怕的噩夢便開始了。對於一個水占70%的生物體,缺水對其造成的損害是不言而寓的。無論在生理上抑或是心理上,毀滅性的打擊接踵而來,使我們麵臨崩潰的邊緣。如果不是雅適時測出水源的所在,使得生存有了繼續的動力,我無法想象如何能夠穿越這片光怪陸離似乎永無窮盡的樹林子。
祖先的傳說中,從不缺乏探險的故事。其中最為著名的大概是哥倫布與新大陸的遭遇。我富於爛漫的腦袋曾無數次想象過當時的情景。一方無邊無際的蔚藍似乎永遠無法看到盡頭,鼻孔中始終堵塞著海風的腥味,鋪天蓋地的海浪在身邊咆哮著,繼而被船頭劈成兩半。哥倫布的眼神有些茫然,並非出於對大海的厭倦,隻是太熟悉了所以無動於衷。海船彎過了一個風向,哥倫布忽然眼睛一亮,他發現蔚藍中有了微小的異樣。船上騷動了,那一大班被海風熏得仄仄無神的漢子,徹底敞開黝黑的胸膛,他們歡呼雀躍,眼神有了久違的孩童般的純真。一切都是因為海風中有了泥土的芬芳。
我無法估量他們的興奮程度,因為那是像大海一樣的無垠。一如我們在落葉的枯腐中,突然聞到水的氣味——那時我才知道水是有味道的,像醇酒一樣的熏人欲醉,以至我們的腳步都有些踉蹌。
當我們連滾帶爬地來到湖邊,心中攥著消滅整湖水的野心,趴在水草上準備鯨吸長飲一通時,雅喝止了我們。這個冰山一樣的女人每次都在不適宜的時候講些不合時機的話,在樹林裏如是,在野果上如是,現在她又要故伎重演了。
五個男人腥紅的眼球帶著野獸的蠻橫刷地集中到了她的身上。雅鎮定地重複她的疑慮:“這湖水來得莫名其妙,四周都是林子,沒有一條溪流。我擔心這隻是一湖子類似水的化學物質。”
雅的目光從容而堅定,仿佛她說的不是懷疑而是真理。事實上,的確如此。至少,她從前的疑慮最終被檢測出來都是正確的。
我們沒有懷疑她的顧慮,思維已經形成慣性的定式。我們隻是懷恨在心,是這個女人的一句話將我們苦盼了十天的甘泉突然變成了一池子化學物質。望著她嫋嫋而去的背影,比爾眼中的怒火接近噴射而出。當然,我們也好不了多少。
我們苦盼著這女人的再次出現,心中又有些不安。我敢打賭這時代的人類從沒有懷著如此迫切不安的心情去等待異性,因為愛情作為阻礙人類進化的十大原因之一已被徹底禁止。
雅來了。我們努力想從她的表情眼神乃至步履中找到一點暗示。但很顯然,努力是白費,雅一貫的麵無表情。倒是她手中的那一管藍色液體表情豐富,漣漪蕩漾,不時折射出光線的明暗差異。
潑地將管中液體傾入湖中,雅苦笑著朝我們搖了搖頭,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嵌著一絲同樣明顯的歉疚。
雅的表情雖然破天荒般奇異,但我們都失去了欣賞的心情。海一樣的失望將我們徹頭徹尾地裹住,缺氧的窒息令我們無所適從。天空夕陽美景一刹那都黯淡下來,像陳年的黑白照片一樣,帶著失望的灰黃。
比爾徹底地軟下去,包括他熾熱的眼神。表情是令人心悸的絕望。得而複失的沮喪使空氣陷入了死寂的黑洞,沒有人願意開口。因為一旦開口必然是鋪天蓋地的相互指責和譏諷。這在樹林的遭遇中已經像一條規律般屢試不爽
終於還是有人開口了。德高望重的老高奇,探險界赫赫有名的大亨,本次行動的負責人站了起來。所有人的眼光不禁又集中到這位有著西方人高挺鼻梁的老人身上,希望在期盼中像火星一樣亮了起來。畢竟這是位創造了無數探險神話的老人,此時此境,如果一定有所謂的上帝,隻能是老人的睿智及經驗。
老人淡淡地掃了一眼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四個男人:“先吃些東西吧。終歸還是要活著的,即便沒有水。”
多赫嘟著他黑人的厚唇,像極了兩根香腸,黎黑的臉上卻滿是埋怨:“帶有水分的食物早已經吃光了,難道又是那些難以下咽的餅幹。得了吧,我會噎死的。”
老人沒有回答,徑直從包裹中取出一袋餅幹,默默地靠在樹根上往嘴裏塞東西。我注意到他的吃法,是撕成小片後囫圇兒吞下去的。即便如此,老人的臉部仍在抽搐,很痛苦的表情。
比爾也在學老人的吃法。但麻木機械,所以臉上沒有痛苦,隻是滯留著不甘心。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片泛動著細微波紋的蔚藍。水紋是如此的生動柔嫩,滑下幹燥的喉嚨時一定沒有餅幹的粗澀。我的胸中湧起一股窒息的yu望,像火焰一樣騰地竄起,灼燒得幹燥的喉嚨熱辣辣的。我不禁打量起比爾的眼睛,觀察他有沒有類似的衝動。
我看到了。比爾的眼睛在逐漸明亮,像燒紅的鐵一樣熾熱地像湖水輻射。我心中一緊,這家夥會像鐵塊一樣投入水中,然後便在“淬”聲和一陣升騰的蒸汽中,熱情和生命一起燃燒殆盡。“攔住這家夥,他瘋了!”我發狂地喊道。
比爾搖搖晃晃地站起。但接下來的事實使我無法確定這是一個筋疲力盡的人還是一頭敏捷凶猛的豹子。我探出的手沒有碰到他的衣角,坐在旁邊的多赫及戈登也沒有拽住他的一往無前這家夥發狂地撲向水中,帶著飛蛾撲火般歇斯底裏的心甘情願,縱使粉身碎骨仍毫不畏縮。
在他的影子即將觸到湖麵的刹那,比爾突然撲倒在地。是旁邊伸過來的一條腿將他絆倒。我們鬆了一口氣。又是雅,這冰山一樣的女人總是表現出不同尋常的冷靜。
老高奇一躍到了比爾身邊,左右開弓給了兩個腮般子,頃刻間瓦解了比爾的反抗:“你不想活了嗎!雅剛剛不是測出這種液體中有對血紅蛋白有強殺傷力的重金屬。”堅定的眼光逼視著比爾莫大於心死的悲哀。
比爾的臉上是死屍的菜青色,眼光渙散,嘴中喃喃著最後的期望:“就讓我死吧,讓我死在湖水裏。那水嗬!多嫩的水,呃!我快要淹死了。”
老高奇一把鬆開拽住的衣領,讓比爾像死屍一樣僵臥著麵向星鑲雲嵌的天空。回頭吩咐雅:“給這家夥一針鎮定劑,讓他好好睡上一覺。”
雅聲音中一貫的漠然:“哪來的鎮定劑,有也早被喝光了。”
老高奇啞然,嘴角曬著一絲苦笑,無奈地繼續走到樹旁吞他的餅幹。老人微駝的背影預示著他無可奈何的絕望。
比爾發燒了,40*c的高燒。
大家都漠然地靠在樹根上,沒有人上前照顧。他幹瘦的身軀像一條被暴曬的長蟲,僵直地躺著,任我們的目光和微稀的星光像蒼蠅一樣在他臉上飛來繞去。
並非我們麻木不仁,隻是無能為力,所以顯得事不關己。身兼化驗師和醫療師的雅正在忙碌著,在她沒有檢驗出病因前,上前也是白搭。
這也許隻是借口。其實,大家心裏都像明鏡一樣清楚,如果在再找不到水源,我們都會前仆後繼地成為第二個第三個比爾。我們與比爾的區別,隻是時間先後罷了。
雅來了,說出了大家意料之中的答案:“他的身體極度缺水,精神處於遊移狀態,所以才高燒不退。”
我情不自禁地問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救他嗎?”話一出口,我立刻為自己的愚蠢感到後悔。此時此刻,有什麼靈丹妙藥會比水更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