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外地來的“北京妹”(1 / 3)

十六歲的少女,一顆心已經漸漸地渾沌初開。夏園園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她不想讓別人把她當作“外來妹”看待,可實際上她又無法掩飾這一點,就比如她不會騎自行車,害得夏華每天為了照顧她也跟著她去擠公交車上學回家這些事。

夏園園知道自己無法逃避,可她逞強的個性還是使她高高地翹起嘴唇來,還翻了翻一個白眼,剜向夏華,含有不服氣也不耐煩的意味。卻把一個小女孩的嬌氣與可愛的神態一覽無餘地展現了出來。

“我已經十六歲了……”夏園園說。

“喲?你行,你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了啊!都已經十六歲了……”夏華笑道。可他的口氣更是含譏帶諷,而且還故意顯出特別誇張的樣子,他特意做作地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夏園園一遍。

夏園園厭惡地瞪著他,沒有理會夏華的取笑,心裏卻不禁泛起了一陣一陣的悲涼!她站在公交車站的站牌下,心緒很亂。開學已經近兩周了,夏日的浮躁已漸漸消退,幾陣小雨驅走了初秋那珍貴的陽光,漸濃的涼意開始囂張了起來。夏園園和她的堂哥夏華就這樣默默地對視著,僵持著,不遠處有幾個高三年級的男生坐在他們的自行車上,稍微斜一下身子,用一隻腳支地,保持著那種很酷的造型,不知他們在說什麼,突然高聲大笑起來。他們是夏華的同班同學,在等著夏華一起結伴回家呢!夏園園厭惡地看看身邊豎著直直的車站牌。站牌底下一圈是黑色的,上邊一截兒是白色的,但是早已傷痕累累,顯示著它多年來經受了不少的“風吹雨打”。夏園園氣惱地用腳踢了踢站牌。“晃當”的一聲,不結實的站牌搖晃起來,發出不甚清脆的響聲。此時,夏園園的心情開朗了一些,仿佛心中的氣惱已經被踢走了一半。夏華伸手扶住搖擺的車站牌,又不經意地朝正等他的那幾個同學望了望,然後用衣袖仔細地撣淨了挎在他肩頭的書包上的灰塵,以一副大人自傲的語氣對他的堂妹夏園園說:“看看,你傻的,踢這站牌做什麼,它又沒惹你。”

“惹我了,怎麼著?你老跟著我,人家一看就知道……”

“知道什麼?”夏華問。

“知道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妹!”夏園園覺得自己很有理,說話時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個分貝,“可我已經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了,希望你們也不要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

夏華那張氣惱得變成紫紅色的臉有點兒變形了,夏園園分辨不清上麵的神色是氣憤,是委屈,還是一種深深的悲哀。夏園園突然驚詫了“悲哀”這兩個字,它顯然錯位了。自從她來到北京,夏園園接觸最多的就是這個堂哥了。她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她新來乍到?還是他隻不過比她大一歲高一個年級,又同校,是同齡人什麼事都比較能談得來的緣故?夏華小時候也在黑龍江生活過,後來才和大伯父轉回北京的,他可比夏園園早十一年回了北京。雖然上小學上初中的時候他們也不少通信聯係,那時候他們很聊得來的。當然現在他們的關係也不錯,夏園園剛到北京的時候,夏華高興得不得了,什麼事都讓著她,順著她。但是現在自己為什麼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呢?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變化讓她如此的煩躁不安?甚至肆意地討厭周圍的一切,包括那些關心愛護她的人。夏園園忽然覺得“悲哀”這個詞用得太重了,她知道,她不應該這樣對夏華,這樣太不公平了,畢竟夏華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夏園園著想的。“悲哀”是一個具有很大殺傷力的詞語,不要輕易也不要隨便不負責任地使用在哪個人的身上。也許是一種心靈深處升騰起來的莫名其妙的歉疚使她混沌的腦細胞開始逐漸地清醒了一些,夏園園又望了望夏華一眼。可眼前夏華那種充滿說不定是自信還是自傲的神情實在是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她這時才忽然想到,她跟夏華這麼耗著的工夫,夏華的那幾個同學還在等著他呢!可是他為了照顧自己而放棄了跟朋友們一塊兒去好好地玩一玩的機會。夏園園知道這不僅僅是夏華不能違抗爺爺和奶奶交待下來的任務,他確實是為了她好,以至於處處為她著想……夏園園的鼻子有點酸酸的,其實她也搞不清楚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感激,不是;難受,也不是;那麼,難道是失望,那就更無法理解了。

夏園園的思緒突然被不遠處那幾個夏華的同學的大聲叫喊打斷了。她斜睨著眼望去,看見其中的一個男孩正朝夏華叫著:“夏華,你趕緊過來吧!讓她自己坐公交車回去,這麼大個人都高中生了,丟不了的。”

“你們走吧!今天我真的不去了。”夏華揚手說道。

“當了護花使者就是不一樣,真夠盡職盡責的哦!”他的同學有起哄的笑著說道。

“你們在胡說什麼啊?這是我妹妹——”夏華衝他的同學做了一個揍人的姿勢,但語調中分明帶著快樂和驕傲。其實,夏園園覺得這段時間自己還是過得很愉快的,逃到北京來上學也算是她這一生裏的一件大事了。有人說,命是上天早已注定了的,無法更改,而運卻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鬥去改變。夏園園這一次就是要改變自己的運氣。暑假裏知道父親和母親打算不讓她再讀書了的那些日子,盡管日頭很毒,她也願意從村頭走到村尾,暴曬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豎著雙耳去找尋著,尋找著一種精神上的慰藉,以減輕心靈上的痛苦。但是她知道,這隻是自己欺騙自己罷了,每當閉上眼睛,夏園園就覺得自己一生已經結束了,因為她太單薄、太軟弱無力了,她無法抗爭地方上“女子無才便是德”“辛辛苦苦送她讀書,到頭來還不是人家的”這種悲哀的俗世偏見。況且,家裏農活太多,父母親也希望她能幫他們的忙了,在農村裏,十六歲應該可以算得上是個正式的勞動力了。可這是要她用一生的幸福去交換的呀!漫長的一生……值得嗎?思慮再三,夏園園逃避了,她勇敢地逃了出來,為了自己的夢,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才不得不從“好孩子”的角色中掙紮出來,開始麵對殘酷的現實。如今,開學了,她也圓了自己繼續上學的夢,可是她也覺得有些愧對父母,這個還沒在北京生活過的已經十六歲了的“北京人”現在能適應北京生活嗎?三歲的時候父親就給她辦了北京市戶口,然後要她留在爺爺和奶奶身邊生活,她就是因為不適應才回去的。今天她為什麼又回來了呢?好多好多的問題不停地困擾著夏園園,因此最近她的心情特別不好,連一向對她很好的夏華也讓她反感起來。

但夏華還是對照顧她的這份責任“任勞任怨”的,盡管有時候愛顯露了他那副過於自信的德性。因而,夏園園有時不由得厭惡起他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切並不都是屬於自己的,而是屬於父母,屬於家庭,屬於別人的。別人已經給她安排好了一切。

夏華似乎看出了夏園園一些異樣的神態,關切地問:“園園,你怎麼了,不舒服?”

聽著夏華這關切的聲音,夏園園心中的那層厭惡感立刻被溶化了,就像夏天含在嘴裏的雪糕,片刻間帶著清冽甘甜香濃的氣息在身體裏蔓延起來。畢竟,站在她身邊的這個男孩是她的堂哥、好朋友啊!她不知該說什麼了,很久才擠出幾個字來:“哥,別跟著我了,你先跟你的同學回去吧!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去沒問題……那麼多人等著你呢!求你了,他們都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十六歲的少女,一顆心已經漸漸地渾沌初開。夏園園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她不想讓別人把她當作“外來妹”看待,可實際上她又無法掩飾這一點,就比如她不會騎自行車,害得夏華每天為了照顧她也跟著她去擠公交車上學回家這些事。

夏華猶豫地說:“可是,你對北京還不熟悉……迷路了找不著家怎麼辦?”

夏園園搶著說道:“已經差不多熟了,至少從學校回家的路我認得了。又不是去逛西單王府井。怎麼,還怕我這麼大個人兒把自己弄丟了?”

兩人對話的工夫,公交車終於來了。來不及再思索和討論,一股人流彙集起來迸發出來的力量將他們“身不由己”地擁向公交車。夏華拎起書包直衝在前,清瘦單薄的身子擠在人堆裏更顯得弱小了。但是,人實在太多了,雖然費了好大的勁終於擠進了車裏去卻還是沒能搶到座位。

車廂簡直像是要爆炸了似的,已經人貼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根本就擠不動了,車門外邊的人還使勁地費吃奶的力氣往車裏衝著頂著。售票員把頭伸出車窗外不停地大聲叫喊著:“後邊那幾位,擠一擠,抬抬腳就能上來了。上不來的就別上了,後邊就快來了車了。”

任售票員一再囔囔,人們卻似乎都沒有聽到。下了班的,放了學的,都趕在這時候急著忙著趕回家去呢!開始有人抱怨公交車太少,被人城裏人太多……可是,抱怨歸抱怨,想早點回到家的心情誰都急切。

終於到了連車門都貼上了“肉餅”,公交車才像個吃飽了桑葉的蠶蟲,搖搖晃晃地向前蹣跚而行,顯得很慵懶,很疲倦。夏華努力地想給夏園園多擠出一些空間來,但任何努力的動作都是徒勞的。車子搖晃得很厲害,夏華用一隻手抓著車裏的扶手,另一隻手搭在夏園園的肩頭上。夏園園心裏突然顫動了一下,她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湧上來。她看了一眼夏華,是的,他太清瘦了。夏園園感到她像是穩穩靠著的一種岸,雖然岸上的泥土還不是很牢固,卻盡力地讓她依靠著,盡可能地不讓她受到太厲害的擠壓而站得穩當舒服一些。這難道就是一個男生或者哥哥的責任?對一些不該有的念頭,夏園園不知批判了多少遍。可是僅僅因為自己是妹妹,是剛來北京的“外來妹”嗎?夏園園一直無法接受別人以這種借口來保護她的事實。

學校在北京的北郊,名氣不是很大,但是每年也為國家送上不少大學生。而且郊區也有郊區的好處,就是安靜。雖然說平時出來走走還是不太方便,但是學生的精力應該放在課堂上,老是想出來走走幹什麼呢?惟一不足的就是離家太遠,上學放學回家特別不方便,尤其像夏園園這樣不會騎自行車的學生,每天擠公交車真是活受罪。況且她上學放學的時候正是人們上下班時間,人多著呢!所以,據說到北京來過的人都常常發出這樣的感歎:“北京人真是太多了!”

幸虧夏園園和夏華他們還不是離家最遠的,以前他們在東四十條那兒,因為平安大道修通了。他們搬遷到了亞運村北邊的豹房。盡管這樣,他們還是得每天“早出晚歸”,風雨無阻。

自從清河這邊修通了八達嶺高速公路後,就變得興旺發達了起來,每天車來人往,好不熱鬧。夏園園透過蒙著灰塵髒兮兮的車窗玻璃,看到無論是豪華的小轎車,還是紅色的出租車,每一輛都輕捷地掠過夏園園的眼前,“嗖”地一下便留下一股尾煙,飛馳而去。惟有公交車,像老牛拉的破車,“吭哧吭哧”,不緊不慢地開著。

夏園園慶幸背後有夏華保護著,不然的話她恐怕連車都擠不上來。到了北京以後她對這個社會有了太多的認識和感慨:一邊是公交車都擠不上的人們,一邊是乘著鋥亮轎車的款爺,這種風景,這種不協調、不公平會讓心地純厚的夏園園受不了的。至少是從農村出來的她沒有感受過,甚至是無法想象的。

來北京之前,她無數次和自己較了勁,又無數次被自己壓抑下去的問題突然橫在眼前:“北京是個現代化的大都市,新潮、前衛、時尚,是智慧和金錢的聚焦,而你又擁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