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易府”以前在方圓幾十裏之內算是氣勢恢宏的,這主要是因為易家祖上的功德福蔭子孫,光緒帝年間,易家老爺曾經擔當過為老佛爺絲綢采辦一職,也就在江南安家置業。雖然後來遇到了“外犲內鬼”的大摧殘,但終究這府邸是掠不走的。其實今年算起來,真的是經曆了世紀風雨的,處處森嚴地滲出滄桑的變遷。月上東山,總是在最美好的夜晚,勾起人們對相思的留戀。易慕真是一個舉止優雅、處事落落大方的女人,從美學角度而言,她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東方女孩兒,她有一頭漂亮的黑發,經常披在肩上,秀氣的麵容顯示了她的嬌弱,黑色的眼眸透出了智慧。她不喜歡名牌服飾,對於衣著打扮隻要得體大方就行,所以她經常給人一種知性的美。大學畢業後,她被分配到家鄉的圖書館,她是熱愛這個行業的,因為在這裏麵,她可以洗去浮世塵囂,同時,這座圖書館的前身就是她曾祖父的別院。說來也巧,今天的秋風瑟瑟,讓人反而心中孕育著莫名的躁動,吃過晚飯,她獨自來到了第三閱覽室,門是鎖著的,南方的天色如今還沒有全放黑,但是卻也要開燈了。她開鎖,開門,走進來。一切靜悄悄,按照慣例,慕真一定是先到古典文學書架邊去拜讀《宋詞》的。今天一樣,但是當她再一次把那熟悉的《宋詞》精裝本打開的時候,不小心,手一滑,書墜落在地上,她彎腰低頭將它拾起,驚訝地在書中發現了一封信,信封是米黃色的,上麵赫然寫著“枕水惠存”四個字。字跡優美端正,與那個人的筆法如出一轍,尤其是‘枕水’這兩個字,深深地敲擊了慕真的心。枕水?這分明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給我的雅號啊?“所謂枕水客,心軟如涓流。難耐蒹葭忘我生,一片真情……”這一切讓她好奇,難道這封信是他臨走前給我留下的?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對折的信紙,她將信紙打開,上麵隻寫著一句:“千裏念行客。”別無半語。這是北宋詞人晏幾道《思遠人》中的一句。他忽然在自己的記憶深處,感到了一絲寒涼,是刺骨的,是深刻的,是排解不掉的。所有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湧現在慕真的腦海裏,她想起了他,一個曾經在情感上給過她震撼的感動,不,是這流光歲月中,帶給她春意盎然的人。記得那年臨近畢業,恰逢這人世間最該歡悅的時刻,她與他卻是天人一方。慕真對他的愛是那樣深,以至於每當想起他,都會不自覺地流下眼淚,心是那樣地痛。她踱步在之名湖畔,曾經留著她夢想的儒思亭被月色罩上了一層朦朧。她分不清是月色的嬌嬈惹羞,還是自己的淚眼溶溶,總之一切湧上心頭。她畢業後就回到家鄉,這裏是她求學前就已經注定的歸途。今天本是平淡無奇的,那段封存已久的感情隨著這封信的出現,完全打亂了慕真的心,冥冥中的安排怎麼就讓自己在這兩年後,又突然蹦出對他的牽念?易府是個神秘的地方,是個曆經歲月洗滌的地方。它於屹立中充斥著塵囂往事的繁瑣,帶給人的是滄桑。倉促是一種態度,生活在安逸中的人是不會體會到浸染在危機中的人,是行色匆匆的......千裏念行客。這在人世間,也是一種惆悵的由衷!夜幕降臨,慕真在離開圖書館前,查閱了借書登記表,她想找到是誰將這封信夾在書中的,當她看到那本書借閱的時間和姓名時,不禁愣住了,借閱者的名字硬生生地映入慕真的眼簾,看著那三個字,慕真的眼眶有些發熱,一抹笑容爬上了臉龐。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陣風過,幾片飛葉。這勾起她對他的思念。段睿聰在慕真眼裏,似乎是上帝最傑出的作品了。他的傑出除了那醉人的才思,還有那外表。一米八三的身材,勻稱且儒雅;皮膚是古銅色的,沒有一點兒奶油味道的那種,這迷人的膚色,猶如那梧桐樹的神秘。慕真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我家庭院中有一顆法國梧桐樹,君的膚色和它一樣給我溫暖。我無法感知到那溫度,卻無法掩飾自己的投入……”他喜歡運動,在田徑隊中,他是有名的羚羊,他似乎可以包攬全部項目的殊榮。他的麵龐中顯著堅定與陽剛,一雙明亮的黑眸,正在提醒你,他的風華年少。那年在西湖畔,慕真被夏夜迷醉了,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兩襲渴望溫暖的靈魂交織在一起。有明月,有波光,有水中的魚兒,有縷縷的水藻,有那遠山傳來的鍾聲,有那鳴蟲的低吟,也有他們對未來的渴望。次年的同時,他們相約又來到這裏,那個時候,他們都麵臨著分配,慕真是要回去的,而他呢?那晚上,她一直默不做聲。這不是無言的抗爭,而是一種對未卜前程的無奈,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依舊像家裏庭院中的梧桐一樣,熱烈且無法抗拒地吸引著她。隻是這梧桐,似乎在晚風中搖曳,樹影飄忽,樹葉婆娑。“枕水,我之所以要去美國,是我想用自己年輕的時光打磨自己,我會和你一起回去看奶奶,就是走,也要明年春天,我會讓她為我們做主的。”睿聰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慕真耳邊響起。“我明白。”慕真隻有這樣講,她一直認為,在他麵前,她是不可能有什麼想法的,因為這一切似乎是注定在自己身上發生的。曾經的易府已經作為古典建築保護起來了,現在的易家坐落在一處比較寧靜的地方,獨門獨院,白色的牆壁、灰色的屋頂,彰顯了家族的冷淡,隻有院子裏的池水和梧桐樹能給人一種溫暖。慕真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家門口,這是她從小到大住的地方,對於她來說談不上喜不喜歡。“大小姐回來啦?”一個低沉的聲音將慕真從思緒中拽了回來。“韓叔,我回來了。”慕真看見韓生馬上換上了一個笑容,她總覺得韓生很麵熟,像那個人,所以不由自主地對這個管家有了一種親切感,她從小就稱管家韓生為韓叔。家裏也隻有慕真、睿聰和弟弟克非會這麼叫,其他人一般都會稱他為韓管家或老韓。提起這個韓叔,本名韓生,管家身份,和易家是有淵源的。韓生可以算是易家的救命恩人,當時易老太爺受到衝擊,隻有年僅十幾歲的小韓生一個人陪著他遊街,陪著他挨揍。在易老太爺躲避紅衛兵的追逐下,韓生還經常掩護易老太爺。幸虧有韓生的生死相伴,易老太爺才能夠平平安安渡過那段蹉跎歲月。也就是那個時候,韓生和易家產生了很深的感情。因為韓生與自己的大兒子年紀相仿,當時易老太爺原本想認韓生為自己的幹兒子,但韓生婉言拒絕了。這些是易老太太告訴慕真的。慕真來到人間那一刻,估計第一個見到的男人就是韓生了,那個時候,父親還在遠方下放,但是那個時候剛來到人間的嬰兒,還能記得清麼?“大小姐,今天晚上二小姐會回來,過幾日就是老太太七十大壽了,老爺們和夫人們會陸續回來為她祝壽,”管家韓生恭恭敬敬地對慕真講。慕真著實反感韓生在對家人稱謂上的“迂腐”。她曾跟韓叔談過幾次,私下不要再稱她為大小姐,但韓生總是忘記。特殊時期的時候,韓生為了這些“迂腐”的稱謂,沒少受到紅衛兵小將們的“洗禮”。慕真無奈地搖了搖頭:“韓叔,您是我的長輩,我非常尊敬您,謝謝您告訴我這件事,請您以後私下叫我真就行,咱們進去吧。”韓生心裏明白,慕真不喜歡自己對她這樣的稱謂,但畢竟幾十年過去了,要改談何容易?這次慕真再一次請求,自己也不好再推脫,微笑地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隨即慕真跟著韓生一起走進了這個她永遠不能感覺到溫暖的家。韓管家領著慕真來到了客廳,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笑容。那笑容讓慕真想起小時候與韓叔在一起,從韓叔手中得到禮物前的情景,慕真頓時從心裏產生了一種喜悅,也許客廳裏有她想要的東西,或者即將看到的某人。當客廳的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慕真愣住了,映入眼簾的,是她許久未見的奶奶。奶奶像在慕真小時候一樣,坐在客廳的搖椅裏等她。那個搖椅是易老太太過去經常坐的,聽韓叔說,這把搖椅是易老太爺專門為易老太太定做的,也是易老太爺迄今為止,送給易老太太的唯一禮物。隔了那麼久,慕真終於再一次看到奶奶臉上慈祥的笑容,這是一種家長對晚輩慈愛的流露。老太太雖然處於杖朝之年,但是依舊硬朗,她齊耳的白發透著流光的匆匆。麵龐上的皺紋承載著家族的風雨,似水流長。樸素的衣著,隻有那頸上的紅線,嶄新依舊。慕真想起了,當年是自己幫奶奶挑選的這根紅線,穿在了奶奶祖傳的玉石上。沒想到奶奶還戴著它。看著眼前的奶奶,慕真心裏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受,既是激動又是感傷,“奶奶……”話到嘴邊,淚已奪眶。長久的思念在這一瞬間突然崩裂,什麼都說不出來。慕真本能地,踱步走到易老太太麵前,她要確定這不是一場夢。直到一聲:“真兒啊,想死奶奶了……”才讓慕真確信眼前的這位老人,就是近來一直想念的奶奶。易老太太伸出了那雙瘦弱的手,緊緊抱住慕真,哽咽得說不出話,韓管家看到這一幕,默默地關上了客廳的大門,把接下來的時間留給了慕真和易老太太。門內祖孫兩人因為良久的惦念,緊緊相擁,淚水也順著她們的臉龐落下。的確,在這個家中,慕真是不善言辭、對周圍環境又很敏感的。除了睿聰、韓生和奶奶外,她對父親家的其他親眷們似乎沒有什麼太多的接觸。就慕真而言,這個家談不上有什麼冷暖可言;至少,在這個家中,她沒有應有的歸屬感。自己今晚見到奶奶的一幕,便足以證明自己的情緒,實在是難以掌控的,所以這樣的自己,在這樣的地方,會快樂麼?而這個大家庭裏的其他人,早晚是會散盡的。現在她隻有把自己下午的經曆和心情的幻化,掩藏住,就像自己在這個大家族裏,不會被什麼人注意一樣,倒也少了很多麻煩。叔叔和嬸嬸們對自己的出場,每次都是招牌一樣的笑容堆在臉上的,用背誦台詞一樣的文明腔調噓寒問暖,當然,有時幹脆當她是空氣,從不正眼看她,這樣的事情慕真早已習慣了。因為受不了這樣的環境,小時候的慕真不知哭過多少次,她心裏明白,他們從心裏不喜歡她。漸漸地,慕真也就將淚水和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裏,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再也沒有在他們麵前流過一滴淚,但是今天的慕真卻在奶奶麵前哭了,這是一場淋漓的宣泄。宣泄的是什麼?委屈?痛苦?壓抑?也許是對睿聰的懷念。“真兒,奶奶一直惦記著你,這次我是讓克非送我回來的,他也總是在我耳邊提到你,你們還沒有見麵吧?”老太太哽咽沙啞的聲音在慕真耳邊響起。她在易老太爺先逝後,一直覺得失去了根基,但是時光流水,還是要慢慢地隨波逐流的。為此,老太太的身體也因而受到了重創。鄉下有處別墅,自己的孫子克非又沒有個正經的營生,幹脆在家族一致要求下,照顧老太太的日常起居。這對克非來說,公平麼?慕真平複了一下情緒,從奶奶懷抱中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著奶奶已經紅腫的雙眼,說道:“奶奶,還沒有,我之前跟他通過電話,他說自己新交了個女朋友,我從克非的言談中感覺到他很喜歡那個女孩兒。”“唉,管不住啊,誰會聽我這個老廢物的話啊!當初我讓他好好讀書,先有個穩定工作,以前他也交過幾個,最後就因為他玩世不恭,女孩兒們都離開了他。這回這個是個好姑娘,不知道我這個孫子有沒有這個福。”老太太歎了口氣,隨之又哽咽了起來。慕真伸出手,輕輕撫摸老太太枯瘦的手背,安慰著她。慕真是清楚自家這個弟弟的,不愛讀書,愛衝動,其實自己很愛他,許久不見了,想必他已經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