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額布格的遺物(1 / 3)

我從小便立誌做一名警察,說起來這事兒還得怪鑫子。

要說首都人民的家庭就是比我們這些臭外地的富裕。鑫子他們家有我們大院裏唯一的一台錄像機,我和陳大耳朵隔三差五就會不請自來的到他家看錄像帶。

鑫子的阿爸總能從老家朋友那裏搞來一些錄像帶,大部分都是《A計劃》、《光頭神探》、《退休探長》這類香港警匪題材的,電影裏的警察或勇敢,或幽默,或機智,或悲壯,對我小小的心靈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整的我晚上做夢都是當警察勇鬥壞人的橋段。

然而大多數人的生活軌跡往往不會按著自己所期待的方向發展。

就在我們仨誤入防空洞的第二年,阿爸不顧我的激烈反對,把我送到了呼和浩特體校練搏克。

呼和浩特體校的搏克教練叫呼斯楞,是我阿爸的同門師弟。

都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盡管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但和我阿爸那個沉默寡言的性格不一樣,呼斯楞教練非常健談,從我入校的第一天開始,就哈哈大笑的拍著我的肩膀說:“大侄子,老子英雄兒好漢,你阿爸那麼厲害,你絕對也有練搏克的天分!聽我話,使勁練!明年就能把‘將嘎’給你套脖子上!”

“將嘎”是由五彩綢緞組成的、佩戴在脖子上的圓環,象征著勇氣、智慧與力量,是蒙古族搏克手最值得榮耀的標誌。將嘎在搏克中跟獎牌的意義是一樣的,將嘎上的彩條越多,代表獲得冠軍次數越多,能夠佩戴將嘎的都是優秀的搏克手。

就這樣,我稀裏糊塗的開啟了我職業搏克手的生涯。練搏克真的很辛苦,每天不是摔人就是被人摔,好在那會兒年輕,不知道累,也比較幸運,沒受過什麼大傷。

一晃七年時間過去了,我確實如呼斯楞教練所期盼的那樣,參加了大大小小的比賽上百場,贏多輸少,將嘎上的彩條都要掛不下了。

運動員一旦出了成績,就很難再做自己的主了。體校的領導把我當作了生金蛋的老母雞,我累死累活得到的成績,在他們眼裏就是升官發財的鑰匙。他們給我安排的比賽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一個禮拜要連著比四五場;沒比賽的時候,我就會被要求陪著他們參加各種應酬、酒局,在他們的命令下陪煙陪酒陪笑臉,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猴子。

雖說身體上我還扛得住,內心裏卻滿是說不盡的疲憊。呼斯楞教練心疼我,幫我拒絕過幾次,結果沒倆月就被他們隨便找了個理由調走了。

我已經三年多沒有回過家了。

那會兒交通不發達,從呼和浩特回海拉爾坐綠皮車要五十多個小時的車程,這一來一回,光是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要半個多禮拜。按著那些領導給我安排的“活動”,能讓我踏踏實實的休個周末都算是開恩,我上哪兒整這麼長時間的假?

每次額布格在電話裏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都無言以對。

我知道額布格想我了,但那時的我太年輕,低估了時間的殘忍。我總覺得就算今年回不去,明年再找機會回去也不是不行,反正額布格會一直等我。

第七年年中的一個中午,我剛在前一晚的宿醉裏睡醒。正口幹舌燥的在桌子上摸水喝,宿管阿巴嘎(叔叔)急匆匆的推門走了進來,說我家裏來了電話,讓我馬上回海拉爾,額布格不行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本來就疼的要裂開的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張開嘴巴半天沒發出來聲音。阿巴嘎看我沒反應,無奈的搖搖頭,把桌子上的水遞給了我,我急不可耐的將杯子中的水一口吞進了肚子,緩了半晌,才回答阿巴嘎說知道了。

老一輩的草原人因為飲食習慣的問題,或輕或重都有點胃病。胃病這玩意兒上了歲數特別容易惡化,額布格的胃病跟了他一輩子,這幾年的情況更愈演愈烈。盡管阿爸前陣子已經在電話裏說過很多次讓我做好心理準備,可當這一刻來了我還是有些發懵。

我先使勁揉了揉臉讓自己清醒了過來,然後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背包,又托室友去買了張機票,我自己則跑到了領導的辦公室請假。

“進來!”辦公室裏的楊主任拖著長音說道。

這個楊主任是體校裏分管運動員日程的,我密集的賽程和應酬基本上都是他為了迎合校領導的喜好而安排的。

“啊,朝克圖啊,醒酒啦?啥事兒?”楊主任露出一個自以為能跟我很有默契的笑容。

“楊主任,我額布格病了,我想請個假,回趟海拉爾看看他。”我沒有理會他的寒暄,單刀直入的說出了我來的目的。

“請假啊...朝克圖,別著急,先坐,你爺爺病情怎麼樣啊?”楊主任指了指辦公室裏的沙發,油光滿麵的肥臉上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那模樣像極了一隻戴著“假笑麵具”的豬。

我沒坐,額布格那邊兒還不知道什麼情況呢,趕緊批我假我就走了,我坐什麼坐?

“楊主任,我額布格胃病挺嚴重,家裏剛來了電話說不太好,要我趕快回去呢。”我有點兒不耐煩了,語氣有些生硬,心想他廢話怎麼這多?

“呀呀!年輕人,穩重一點嘛,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急不得這一會兒嘛!你看啊,這陣子你確實是辛苦了,比賽沒少比,酒也沒少喝,按理說呢,我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啊!咱們體校也是以人為本嘛!”楊主任挺著大肚子費勁巴拉的從皮椅子上站了起來,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以他的個頭兒,能拍到其實還挺費勁的。

“不過,”楊主任話鋒一轉,“後天的‘可汗巴特爾賽’有市體育局的大領導出席啊,這個比賽你絕對不能缺席,你要是缺席了,咱們學校可就沒人能出成績啦,沒成績的話,大領導臉上能有光嗎?對不對?你看,你能不能和家裏協調一下?”

“協調?怎麼協調?”我宿醉還沒醒透,一時沒聽明白他啥意思。

“這樣,你給家裏回個電話,說後天比賽完再回去,讓你額布格再堅持兩天,到時候我做主!多給你批幾天假,讓你回家好好陪陪家裏人,怎麼樣!”楊主任拍著胸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