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玉米已經沒過頭頂,寬厚肥大的葉片像一柄柄劍,密密伸展著,雜草差不多已絕跡,偶爾縫隙間可看見一根,弱弱的,細藤一樣靠在玉米杆上。但是奶奶還是來到玉米地裏。她剛一扒拉玉米葉,整個玉米地就像炸開的鍋一樣。螞蚱們展開碧紗似的寬翅膀,轟炸機般飛滿天空,把天空掃出一派怪異的淡綠。當它們停下來時,鐵青色的粗壯的雙腿高高地聳在身子兩側。忽而它用力一彈,身子炮彈般直直騰起,如劍的玉米葉輕輕就給撕開一條大口子。奶奶摸了摸臉頰,她摸到了一些血跡。她分不清楚傷口是玉米葉割破的,還是螞蚱的腿彈破的。
現在已是秋天。一陣陣秋風過去,玉米葉被被吹得發卷,伸手一碰,就碎成了灰。不過奶奶已經不在意這些玉米葉,她胡亂地扯下來,卷成一團,丟在地上,露出挺拔微垂的玉米棒子。當然她更不在乎靠吃玉米葉維生的螞蚱,有一些螞蚱竟被她拴在玉米葉裏,亂踢亂蹦著。這樣為爭奪玉米葉引發的整整一年的戰爭,因為葉子的枯黃和對一方失去價值,在這一瞬間變得煙消雲散。
但是另一方呢?當奶奶輕捷地掰著玉米棒子的時候,我看見一隻螞蚱在葉柄僅有的那點綠色處慢慢啃咬著。我走過去,捏住它的翅膀,輕輕地就把它提了起來。它的翅膀竟然也像玉米葉一樣,灰出了好幾處破口。它把雙腿翹起來,撐在我手背上,想要掙脫出去。可是那幹筋的雙腿忽然就掙斷了,隻剩些軟軟的前腿不停地蠕動著。我碰了碰它的身子,它的嘴裏湧出滿腔暗褐色的液體。我知道這是它的一種保護措施,液體難聞的氣味是用來嚇天敵的。但是,它能嚇住誰呢?
秋後的螞蚱。想起這句諺語時,我的心裏忽地倒抽了口涼氣。這是一幅怎樣的情景:成千上萬的螞蚱們,它們生活在玉米地家園。朗月的夜晚,它們常常舉行音樂會,後腿在翅膀上拉著小提琴,口器移來移去吹著葉片。烈日的午後,它們又經常舉行運動會,跳高,摔跤,滑翔,它們有自己的口號,強身健體,快樂運動!更多的時候,一家人爬在一張葉子上,靜靜地享受著眼前的美食,空氣中流淌著沙沙的脆響和葉汁清新的氣息。它們也和狂風暴雨、毒霧惡液以及強大的天敵進行著嚴酷的鬥爭,但是,一群螞蚱倒下去了,新的螞蚱又迅速成長起來,隻要有這個家園,它們就始終生生不息。
但是這個家園忽然就不在了。不是自然災害,不是天敵,是一場弱弱的秋風。秋風和其它風也沒什麼不同,隻是多了“秋”這個表示時間的概念!強壯快樂的螞蚱們,它們沒有一個能改變這個字,因為時間是單向流動的,沒有逆轉的可能。它們也不可能舉族搬遷,像摩西帶著猶太人出埃及,尋找新的樂土一樣,全世界都不再有這樣的樂土了。
我不知道這句諺語怎麼會是這樣一種輕蔑的味道,這簡直是一幅滿蘊著現代性的哲學圖騰。
這時候,奶奶卻在一旁笑我。奶奶已經摘滿了一背篼玉米棒子,正靠在地坎上歇氣。她把一根沒有幹透的玉米杆砍下來,撕去皮,咀嚼裏麵的汁水。她把玉米杆掰下一塊,扔給我,她說,甜著呢,快吃啊!
這是我看到的奶奶的最後一眼。那天晚上摘完玉米回去,奶奶忽然就去世了。那天晚上,全家人都毫無知覺。第二天,一大早了奶奶還沒起來,進去一看,奶奶臉含微笑,安詳地躺在床上,像熟睡著一樣。
第二年春天,母親來到玉米地裏,翻過柔弱的玉米葉芽捉螞蚱。玉米葉上忽然又生滿了米粒樣碧瑩透亮的螞蚱。我很奇怪,這些螞蚱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