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中國螞蟻(1)(2 / 2)

其實,所有的緊張都是我現在想象出來的。到這座城市來後,我看到過太多這樣的鏡頭和報道。如果我一直呆在鄉下,我肯定不會這麼想。我知道螞蟻這一跳,和它在平地上邁出一步並沒有什麼不同。當螞蟻在草尖上時,它確實看不見地麵的情景。但是它相信地麵,相信它生活的這個環境。不管它從多高的地方跳下來,總會有一張柔軟的床把它輕輕接住。

那時候我還知道,如果螞蟻排成一線,嘴裏叼著蟲卵和食物,舉家往另一個地方搬遷,這是準確的天氣預報。天晴的時候,螞蟻會把家搬到低矮的地方,遮陰。要是下雨,它們又將往高處搬。雨水會灌滿它們的巢穴。除了覓食,螞蟻王國似乎就一直這樣舉國遷來遷去。我們不用擔心螞蟻是不是活得很累,再怎麼忙累,螞蟻始終秩序井然,一個跟一個,排成一線,不慌不忙地走。就像一列翻山越嶺的火車,不管地麵是高山是深涸、它們總能平穩地穿越滑行。在大自然麵前,螞蟻從來不會抱怨,它們把自己的行走與地麵的崎嶇險阻天衣無縫地契合在一起。它們就是另一種形態的流水。不,它們比流水更適應地麵,流水隻能往低處走,但是螞蟻無處不到,隨心所欲。

小時候,我們愛搞惡作劇,經常用土塊切斷螞蟻的隊列。但螞蟻是技藝高超的工程師,很快,它們就在土塊上架起一條新的軌道,接續了先前的線條。有時候,我們會揮舞著木棍四處亂打,打得它們丟盔棄甲,像逃難的人群一樣漫山遍野四散奔逃。不過也用不了多久,它們又回到一條線,回到手挽手秩序井然的狀態。那塊土地是它們的家,我們永遠也別想改變。

到這個城市後,我就很少看到螞蟻了。我不知道是城市的螞蟻原本就很少,還是我沒有留意。我想兩個原因都存在吧。螞蟻在城市裏,怎麼可能像它在鄉下那樣自如生活,繁衍壯大呢?螞蟻爬上一麵牆,螞蟻爬上的是一座幾十層的高樓,而不是一塊小土坷或者一片草葉。它們能輕輕鬆鬆攀越這高樓嗎?或許沒爬出多遠,就踩動一顆沙子跌落下來,或許半空中又被城市狂野的無厘頭的風刮得無影無蹤。不難想象,從城市高樓上掉下來的螞蟻,它們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命運呢?它們可能掉進汽車輪子下,掉進清潔工人的掃帚下,掉進園林工人的噴霧器下,掉進遊泳池裏,掉進吹著熱騰騰的風的空調機外機裏……

就算它們曆盡艱辛,終於攀到高樓頂上,這對螞蟻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高樓上有美味可口的食物嗎?有適合它們躲避風雨的地方做巢穴嗎?螞蟻爬上幾十層高樓,這在螞蟻的生活史上堪稱偉大的傳奇了吧,但是,因為行動的盲目和結果的無意義,所謂的傳奇最終隻是一個無趣的笑話。螞蟻的生活線條在鄉村隨物賦形,在城市那些強硬的尖銳的冰冷的事物麵前,被無情切斷的線條,還能輕輕鬆鬆連接起來嗎?

妻忽然又驚叫一聲。妻又在屋角發現了一隊螞蟻。一隊!整整三隻!妻的表情有些抓狂,她麵色驚恐,揪著自己的頭發,跳來跳去。她慌裏慌張跑進裏屋,抓過一瓶殺蟲劑,對著這三隻螞蟻一陣狂噴。我發現,妻在噴出第一下的時候,原本輕快地跑來跑去的螞蟻,就蜷著身子不動了。妻最後的幾下,藥霧形成的濕漉漉的水漬,隻是把螞蟻的屍體緊緊地貼在牆上。不過妻仍然不放心,她對螞蟻可能存在的角落進行了一次全麵的噴灑。一瞬間,整個屋子充滿了殺蟲劑尖銳的悶鈍的嗆人氣味。我實在受不住了,推開門,衝到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