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寄居者(1)(1 / 2)

剛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我租住在賓館的一個不到六平米的儲物間裏。這個儲物間在樓梯下麵,三麵靠牆,前麵用磚砌出一道門,沒有窗。那時候我找過許多出租房,但是都太貴。後來進了這家賓館打算暫住,剛走到樓梯口,我就被這個儲物間吸引住了。老板娘告訴我,這個儲物間是砌來堆放雜物的。我央求再三,老板娘終於答應租給我。但有個條件,盡量不要開門,以免影響賓館形象。我滿口答應,我看出這裏的好,除了租金低外,還不用出物管水電等各種費用。至於那個條件嘛,即便老板娘不設置我也會把門緊閉的。都是住在賓館裏,別人住的是寬敞明亮、潔淨舒適的大房間,而我偏是這麼個狹窄局促的“狗窩”,我怕他們從樓梯上俯射下來的驚訝的同情的目光。

不過住進來後,才知了住這“狗窩”的苦。沒有窗,又不能開門,空氣不對流,這裏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冬天冷得像冰窟,縮在被窩裏大半天了,絲絲冷氣還如針一樣直往脊梁骨上紮。而夏天的時候,又像在蒸籠裏。電風扇是沒用的,扇來扇去都是一股悶熱的風。為了達到降溫效果,我常常脫得光溜溜的,在身上澆上水,直對著風扇吹。初時尚有些涼意,但一會兒水幹後,又熱了起來,而且空氣變得愈加潮悶。身上經常澆水,讓我的關節嚴重受損,一遇天陰,全身上下的骨頭骨節都像是千萬隻螞蟻在咬。好不容易睡著,卻又被惡夢驚醒。而所有的夢都一個模式,被人追打,拚命地逃,腳下又總被藤條絆著,或者被瀝青扯著,拖不起來。眼瞅追打的人越來越近,腥臭的口氣直撲耳鼓……

每次驚過來,總要發半天呆,不知身處何處,不知自己在幹什麼,甚至不知自己是誰。直到腳步聲從頭頂一遍一遍傳來,像大棒一下一下擊打在我頭上,我才漸漸清醒。腳步聲也是困擾我的一大苦楚。我的儲物間剛好在樓梯下麵,又是主通道,我這裏相當於總閘門,整個晚上全賓館的腳步聲都要彙聚到我頭上來。叮叮的,咯咯的,篤篤的,快的,慢的,有節奏的,沒有節奏的,走著走著又停下來的,拖著步擦著地板走的,以及行李箱的金屬座子在水泥地上尖銳刺耳的敲打聲,口袋從台階上一階一階滑下來的沉悶的撞擊聲。儲物間因為是密閉的,相當於一個音箱,所有的聲音傳進來,都要被放大突出。當幾十個人一起走的時候,我有好幾次都誤以為發生了地震。

腳步聲從傍晚開始,一直要延續到午夜。剛有停頓,還沒喘一口氣,又急促地響起。像軍號一樣,它不但對我是一種驚擾,也是一種催促。有好幾次,我從床上迷迷糊糊一躍而起,背上背包,隨離開的旅客走出了賓館。直到夜風一吹,我才清醒過來,重回賓館。有一次,賓館前台那值班的女孩笑著問我,你是不是有夢遊症啊?我看你經常半夜三更背著包出去,在門口轉一轉又回來了!我滿臉通紅,逃也似的衝進儲物間,關上門,坐在床上發呆。我想我和別人的區別在於,這裏是別人的停歇地,他們住一晚兩晚就回家了;而我不是,這裏就是我的家!

午夜過後,也是有腳步聲的,雖然少,我的思維對它卻異常敏感。那時候出現的腳步聲似乎每次都是兩個。一個低而厚的,多半是男鞋的聲音;一個高而尖的,肯定是女鞋的聲音。我聽到他們來,幾小時後,我又聽到他們離開。來的時候,雖然是向上爬台階,腳步卻邁得很快,迫不及待的樣子。去的時候,步聲則變得遲鈍而粘澀,似乎力盡虛脫,腳已不堪身體之重。不過有時候又隻有一個人離開,女鞋篤篤篤響,匆匆忙忙逃離;或者男鞋在地上擦出一連串的幹焦聲。這兩個人是誰呢?他們有家嗎?如果有家,為什麼還要來住賓館?如果沒有家,怎麼隻住兩三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就離開?這麼貴的房間,這不是浪費嗎?我心裏夾雜著不滿、憤懣、惋惜、焦躁等各種情緒,在這些情緒中又生出好奇和期待。那成雙的步聲能來嗎?什麼時候來?在步聲之外是否還有其它隱忍的細弱的聲音?剛離去的步聲再次響起時,我又會仔細地分辨是一個還是兩個?為什麼隻有一個?是男的還是女的?他們是什麼關係?他們在這兩三個小時中發生了什麼故事?在浮想聯翩中,一種毛焦火辣的東西在我體內時時湧起,搞得疲憊不堪,頭昏腦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