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城(1 / 2)

裴餘平前腳剛下船,後腳就被請上了車。說是車,其實全靠人力拉動,全然不似在京城居住時在街上見到了如同神獸一樣馳騁,尾部一陣陣冒氣的鐵塊。但這話不得讓父親聽去,他不喜歡洋人的做派,包括器物。

所以他一輩子就隻能窩在小城之內,做個自以為是的山大王。

小城裏道路狹窄,好在水路繁華,自古以來便是商賈聚集之地。裴家也算是靠著商鋪貨運起家的富貴人家,到了裴餘平父親的這一代遇上了亂世,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日子也不算難過。

在這座城裏,抬頭是灰蒙蒙的天,低頭是濕漉漉的石板。整個人就像是被壓縮在巨大的琉璃罩子裏麵,上麵落滿了灰塵。蒼穹下往來的人步履不歇,裴餘平也是其中一員。

遠遠就能望見裴府的牌子,守門的奴仆們立馬迎上來。王管家也在,這一身墨綠色的褂子,三年前他就在穿。

“少爺舟車勞頓,先去房裏歇一歇吧。”王管家一麵吩咐奴仆搬行李,一麵請他進門。

“父親不在嗎?”

“老爺在屋裏歇著,這幾日腿腳毛病犯了,大夫讓少走動。”

“這病還沒治好嗎?”

王管家搖了搖頭:“是前些年中風留下的老毛病,治不好了。”

裴餘平神色微動,終究還是沉默了。王管家這句話像是在責備他,又像是在勸誡他。責備他當年不懂事惹父親生氣,勸誡他以後不要這樣來。

年歲增加帶來的是身體的逐漸衰弱,這一點在父親身上體現得十分明顯。

裴餘平內心複雜。他對父親說不上親近,甚至比尋常父子疏遠些。母親早逝,父親雖未續弦另娶,但也足足添了五房姨太太,給他生了幾個弟妹。再說母親生前的痛苦和去世,和他也脫不開關係。可是所有人都告訴他,孝順父親是自古以來的傳統,他不能破壞規矩。

他是長子,父親常說。

前些年他跟著小舅跑去京城,父親氣的差點中風,揚言要殺了他這個不孝子。幾年過去了,或許是父親也意識到家裏實在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才把他喚回來。

信裏說,他原諒了裴餘平的叛逆,願意不計前嫌。

但這本來也不是他的錯,為什麼要尋得父親的原諒?他不懂。

正想著,父親的聲音從前麵的雕花木門後傳了過來:“你先回去吧,晚上去你那裏。”

接著,一名女子低頭退了出來,剛巧撞上了走來的裴餘平。女子臉色頓時惶恐起來,她連忙俯身致歉。

“還不走在哪裏幹嘛?”

父親被人攙著走了出來,裴餘平一下子注意到了他顛簸的右腳。幾年沒見,父親還是老樣子,一身老實學究的打扮,古板又老氣。而他今日穿了新款式的洋裝,在這個家裏格格不入。

女子聽見嗬斥聲,原本瘦小的身子嚇得縮成一團,小臉也愈發蒼白。她身著修身的粉色旗袍,像極了一朵不安綻放的桃花。這朵桃花在這嗬斥聲中顫顫發抖,快要凋零似的。

見父親那樣子,還要為女子生氣。

裴餘平向父親問安,女子也趁此機會退了下去。臨走時,女子悄悄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說感謝。

“穿得不三不四,先進來吧。”

果然,他的裝扮得到了父親的嫌棄。

“剛才……”

父親瞪了他一眼,又自顧自說起:“回來就學著打理鋪子,閑著的時候也幫著你幾個弟弟念書,隻是一點,千萬不要叫他們學了洋人的東西。”

裴餘平隻能先應了下來:“是。”

“今晚早些睡,明日我帶你去轉轉鋪子。”

闊別多年,父親沒有問及他的生活,問他是否安好。隻留下幾個僵硬的命令,和幾句冷冰冰的囑咐。在裴餘平心裏,父子關係就是這樣疏遠的,難堪的,似乎多說一句話這種千古以來的上下關係就會被打破。

被打斷之後,他暗暗知道了女子的身份。這麼多年還是死性不改。

而對於父親的話,也在他料想之中。他本不願回來,隻是現在時局混亂,若是再留在是非之地,怕是要被人盯上。組織叫他先回老家避避。沒辦法,誰叫裴府現在仍是父親當家,寄人籬下,自然不能拒絕。

“我知道了。”

裴餘平夜裏睡不著,起床出門走走。夜色已深卻,看見遠處一扇窗還未熄燈。他不自覺走近瞧瞧。

這是一處偏遠的別院,他在家的時候這裏沒人住。和其他院落一樣,都是白粉牆黑磚瓦,隻是門上嵌有嶄新青銅門環,一點鏽跡也沒有,像是新安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