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村的夜晚是從傍晚六點開始的,當深粉色的晚霞緩緩落下山巒,崎嶇而迤邐的林間小路上,被翠綠色樹葉和粉紫色櫻花掩映的青磚烏瓦房、黃棕色籬笆和各家各戶煙囪周圍逐漸散去的炊煙,都被加持了一層高級灰濾鏡。

山林自此開始沉入寂靜而悠閑的休眠。

“我靠,這是發生了什麼?!”一個低啞的聲音在歪歪斜斜的牛棚裏響起來,把隔壁溜達過來視察食槽的大黑牛嚇了一跳,呼哧呼哧哼了幾聲,張皇地甩著尾巴走了。

一個衣冠不整的少年從鋪滿草甸子的木板上跳了起來,隻見他星眸如水,嘴唇鮮豔欲滴,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精致的巴掌臉上東一道西一道地沾滿了草灰,可以想見剛剛掙紮得多麼劇烈。

他身後草叢中傳來若有似無的呻吟聲,一個穿著桃紅色肚兜的身體在翻滾蠕動著。

少年“呸”地一聲吐出了口中的幹草,狠狠地瞪了草叢裏那個身影一眼,轉頭猛撲向門口,毫不意外地發現大門被人用胳膊粗的鐵鏈子鎖上了。

他閉了一下眼睛,按捺住直衝頭頂的憤怒,環顧四周,當他的眼神落在棚頂氣窗上時,冷漠冶豔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決絕。

幾乎就在少年翻出棚頂的同時,遠處亮起了成片的火把,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是黑壓壓的人群,朝著牛棚包抄而來。

看樣子似乎演習過多次,業務極為熟練。

少年的嘴角掠起一絲嘲諷,落入這樣的境地,怪不了別人,身為作精本尊,他表示小爺我願賭服輸。

這是1965年,一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被抓住都是流氓罪,何況他大概率連“戀愛”都不會被承認,而是QJ,這要是傳出去,大院裏必須地震了。

他是誰?謝洛伊,謝世勳老爺子的孫子,謝沐陽師長的兒子,他會在這個地圖上沒有名字的村莊,某個搖搖欲墜的牛棚裏,跟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阿姨滾在一起?

這位阿姨偏偏是烈士遺屬、先進典型?根本就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給他留。

他,今年十六歲,還沒成年好不?至於謝家,那可是一個曆經近千年,自東晉而始的古老家族。

雖然他們對於自家磅礴的曆史避而不談,但是在某個圈子裏,懂的都懂。

“烏衣巷謝”的名頭,至今仍在史書上有所記載。謝家的傳承和家教何至於崩壞到這種境地了?

這樣的緋聞恐怕連花城的狗都不信。但是,這裏不是花城,是離花城一萬公裏之外的白家村。

這裏交通不便利,到最近的省城沒有直達的公路,與附近鄉鎮也相隔甚遠。

白家村就像是上古社會的遺珠,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遙遠而荒蕪。

因為信息閉塞,這裏自成一體,有它獨特的運作模式,村委會是最高決策者。

換言之,你在這兒出了事兒,白家村會按他們自己的規矩來處理,隻要他們不主動報給鄉鎮,在這個交通和通訊都不發達的時代,沒有人會得到關於你的一個字兒。

這正是讓謝洛伊毛骨悚然的地方。

一個拙劣的謊言,不走心的設局,隻要他們想,就能把自己摁死在村裏,是不是能送到勞改農場,他都不確定。

少年咬緊牙關,從兩層樓高的牛棚頂上跳下來,就地打了一滾,爬起來朝著包圍圈的反方向飛奔起來。

他雖然是謝家嫡係子弟裏麵最弱小的,但也從小接受過嚴苛的求生訓練,如果不是被下了藥,這會兒早就跑出重圍了。

疾速奔跑中,少年的腦子在高速運轉:自己是被堂姐謝婉清約來的,當時說的是,村長的兒子白曉白糾纏她,她想讓自己偽裝男朋友趕走對方。

這個理由謝洛伊就沒信,熟悉的劇情鋪墊,莫名閃耀著陰謀詭計的光芒。

但是作精就這麼任性,知道你挖坑,我想過去看看坑有多深,挖得太淺你對不住我。

他之所以敢這麼做,無非他拿準了謝婉清對自己是有點不可言傳的意思和企圖在裏麵,怎麼著也舍不得弄死自己。

不是他自戀,長這麼大,喜歡自己的人多了去了,各種年齡段,各個性別都有。

大多數是克製和隱忍的,永遠不會來打擾自己的;個別人則是喜歡在他麵前表演的,謝婉清就屬於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