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楚茂源起床的時候,他的爺往往還在酣睡之中。甚至他幾時出的門,爺也未必曉得。鄉下人沒有誰會起這麼早去幹農活的,因為在那樣的時辰裏,土地還沒有蘇醒過來呢。即便在最忙的初春,打田栽秧的時節,因為要搶播搶種,所以需要比平時起得早些,但再早也必不至於早過像楚茂源他們這些讀書的學生娃。因為學校隔著槐樹灣村,有足足的五公裏哪。
楚茂源草草洗漱完畢,就捅開灶火熱飯吃。如果有隔夜的剩菜最好,把頭天晚上預備多煮的剩飯倒進剩菜鍋裏,用炒菜的鐵瓢翻炒。如果火力夠旺,能焙出好吃的鍋巴來。湯汁充分地溶進米飯裏,要多香有多香。狼吞虎咽地一陣吃,把肚子填得飽飽的。要是沒有剩菜也不打緊,舀上一勺子糟辣椒,用豬油炒好,再把剩飯倒進去,如法炮製,炒出的飯也相當美味可口。如果既沒有剩菜又沒有糟辣椒,隻好用豬油燙飯將就著對付。總之早上這一頓得吃飽了,因為這一頓飯要管到下午放學回家。
其實學校裏有公用的大爐子火。像楚茂源這些離學校較遠、中午不回家的學生,家庭條件較好的,會帶上盒飯,中飯的時候在學校的大爐子火上熱來吃。但以楚茂源當時的家境,還做不到這一步。當然像他這種情況的遠不止他一個,帶有很大的普遍性。槐樹灣到公社學校去讀書的,久而久之也沒有人再帶盒飯。不是說大家都窮到了帶不起盒飯的程度,而是帶盒飯這件事本身暗藏著玄機。大家都在一個爐子火上熱飯,揭開飯盒的那一刻,豐儉立現,窮富昭然。一個盒飯就是一個宣告,一個盒飯就是一個標簽。表麵上沒有人會說什麼,但你帶的盒飯已然出賣了你,在完成了你宣告的同時也被貼上了窮或富的標簽。所以帶盒飯是一個非常考驗自尊心的事情。家底薄的學生都不願冒著被別人輕視的風險去受那個罪,就一個學一個的幹脆大家都不帶了,寧可委屈胃也免得丟那個份。
當槐樹灣村還處於拂曉的沉寂之中時,軍工廠的大喇叭就已經響了起來。在播放了一陣好聽的樂曲之後,接下來必定是播報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再之後又是進行曲之類的樂曲,頗有振奮精神、鼓舞幹勁的效果。在這個時間段裏,上班的工人騎著自行車,從家屬區出發,彙聚到廠區大道上,迅速形成壯觀的自行車洪流。廣播結束之後,車間廠房開始傳出機器的轟鳴聲和斷斷續續的各種金屬的響聲,空曠的廠區大道則見不到幾個行人。
楚茂源走在上學的路上,遇見同村上學的人,就一起結伴而行。如果是高年級的學長,步伐比較快,就小跑著跟在人家屁股後麵。這樣走路雖然辛苦,但好過一個人走路,形單影隻的落寞又無聊。
要是睡覺睡過了頭,或者第二天灶火熄了,需要重新生火做飯,那麼上學遲到是必然的事情。不但要忍受一個人走路的無聊,而且得預備著受罰,站在教室門外聽課。當然也不是每次遲到都會受到懲罰。如果理由勉強說得過去,或者謊話編得好,態度看上去又誠懇,
又或者老師心情好,再或者遇上心軟的老師動了惻隱之心,等等,總之運氣好的話,亦可免除罰站之苦。要是老師因事沒有來上課,讓大家自習,那等於是白白撿了個大便宜,連想偷懶的同學都會羨慕哩。
路程遙遠、吃不上午飯、遲到了被罰站這些在楚茂源看來都不算事。楚茂源那時最怵的其實是在冬天上學。沒有冬衣,一年四季就一套衣服,數九寒天裏隻能在單衣單褲裏再加件舊的甚至是破了洞或者開了口的單衣單褲。冷風嗖嗖地直往脖子和褲腿裏鑽,小臉小手常常被凍到通紅,腳趾和耳朵無可救藥地起了凍瘡,叫人直懷念夏天的驕陽。
更討厭的是在那冷酷的冬天洗衣服。唯一的一套外衣天天穿,髒到連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穿了總得洗。頭天晚上洗好了放在灶火上的炕籮上烤,第二天起床後才發現,那封了稀煤的火被窒息住壓根就沒有燃起來。沒辦法,半濕不幹的衣服還得硬著頭皮往身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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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人是麻木的,心也是麻木的,日子自然也過得麻木。楚茂源和絕大多數的農村孩子一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過著這種貧窮而麻木的生活。
記不清緣於何時,楚茂源和楚茂德好上了。正是兩個少年之間那一段珍貴的友情,為楚茂源曾經苦難的日子增添了一抹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