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楚茂源時常感慨——要是老父親還活著該有多好!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感慨的頻次越來越高,以至於他常常沉浸在虛幻的想像中:
要是老父親還活著,那他可以開著車帶他四處兜風。老人家坐在兒子的豪車上,瀏覽這繁華的花花世界,他會作何感想?
老父親曾說過,他在長沙當國民黨警察的時候,一天要洗一次澡,換一次衣裳。可楚茂源在聽老父親講這個橋段的時候年紀尚小,生長在鄉下的他不知洗澡為何物,況且除了身上穿著的,家裏哪有換洗的衣物!如今要是老父親還活著,他帶他到那些富麗堂皇的“水會”、“泉都”去,除了常規的泡澡,還可以搓鹽上油甚至享受異性按摩。。。。。。那他又會作何感想?
要是老父親還活著,我讓他去跟那些老頭老太太打麻將,讓他故意輸錢給他們,讓那些拿著可憐的退休工資窮開心的老頭老太太們樂嗬樂嗬。。。。。。我楚茂源缺什麼就是不缺錢!
要是老父親還活著,我給他張羅找一老伴,要那種各方麵條件都比較好的。我的生母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政治運動中就背叛了我父親,和我父親劃清了界限,以至於我父親一個大男人拉扯兩歲的我,含辛茹苦,直至長大成人。我要補償他,讓他過上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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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楚茂源的父親楚漢明早就死了,死於一九**年的夏秋之交,正值田裏的稻穀抽穗的時節。在單位和同事尤其是當時的女朋友一家的資助下,楚茂源總算把父親的遺體抬上了山。老鄉們也是下了死力,一天之內開山鑿石,硬是給楚漢明包了一個不小的石墳和壘起一個相當規模的月台。但這決不能說老鄉們給了楚茂源小子多大的麵子。他有多大的麵子即使他當時年輕心中沒底,但幾十年後的楚茂源卻不能不說是心知肚明。楚茂源是國家恢複考試製度後槐樹灣村考取學校的第一人,雖說考取的隻是當時省裏一所知名的中專學校,但由於當年考中專和考高中采用統一試卷,統一評分,楚茂源居然在當年初中畢業生中考試成績名列全縣第二!這含金量高就高在這“全縣第二”上。一個沒啥名頭的槐樹灣村,居然考出了個“全縣第二”,這件事無疑令當時的槐樹灣村人臉上有光,也給這個祖祖輩輩死氣沉沉的小山村帶來了希望!但即使說破了天,楚茂源有再大的本事,他後來確實也發了大財,但在他爹死時他也隻是行署機關裏的一名小職員,每個月幾百大毛的工資,連和女朋友談戀愛的開銷都不夠,買包好煙給老鄉們抽也買不起,當年的喪事辦得既低調又儉樸,所以說成就他爹那大大的石墳和大大的月台,功勞還得算在他死去的爹身上。
楚茂源的父親楚漢明,在槐樹灣村老輩人的眼中是個神秘而傳奇的人物。人們大抵都曉得他少小離家,加入國民黨的軍隊投身抗日,但都說不出細致的情形。在那個禍從口出的年代,可以想見楚漢明口風之嚴,噤若寒蟬。人們僅僅是從他情不自禁的時候或偶爾的噓唏感歎中覓得些許片斷和枝節,然後在寨林之中流傳。盡管流傳的還是片斷和枝節,但這些片斷和枝節足以震撼這原始淳樸村莊中的每一個人。當然,除了傳說的部分,也有村民親見的例證。比如,槐樹灣村解放前曾有一土匪頭子,是村裏少數的幾家外姓人之一,不姓楚姓杜,大名杜建一,既是槐樹灣村的惡霸,又是方圓數十裏百姓的禍害。此人文武兼具,提筆做文人,拿槍當土匪。白天在村裏教私塾,之乎者也,滿口仁義道德;晚上要麼糾集一幫烏合之眾,四處搶掠,要麼看上誰家的漂亮媳婦,想睡誰睡誰。。。。。。就是這麼一個黑白兩道通吃的土匪惡霸,死在了楚漢明的手上!
除此之外,也有不信邪的後輩小生,自恃年輕力壯,蠻力過人,要挑戰老輩子。但旁人尚未看清咋回事,年老的已然收手,年輕的亦低頭認輸。真是雲淡風輕,像壓根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楚漢明身懷絕技,但從不恃強淩弱。解放初期搞大集體的時候尚能仗義執言,好打抱不平,後來被扣上“壞分子”的政治帽子後,變得沉默寡言,逆來順受,該陪鬥陪鬥,該遊街遊街,該參加義務勞動參加義務勞動。他的兒子楚茂源至今還記得他講過的一句話:“人強不過政治。”傳奇的楚漢明從此不再傳奇,隻是人們從他異於村人的身形步伐中,從他有時稱呼小孩為“小鬼”、不叫“鹽菜”叫“鹹菜”等細枝末節上約略顯露出一些不同尋常之處外,他和槐樹灣村任何一個老農民沒什麼兩樣。但除了不光是槐樹灣村甚至全中國的大多數農民都搞不懂的所謂政治上的問題,以及視他為眼中釘的村幹部,楚漢明雖然為人低調,槐樹灣村的鄉親們也決不會有誰會平白無故地要去欺負他。他學會了石匠活,幫人幹活從不惜力,誰家大活小事都有他的身影,所以他是個什麼人絕大多數鄉親們心裏都是有數的,所以在他離開這個世界後,槐樹灣村人用他們最樸實的行為、用壘得高高的石墳和大大的月台來與他作別,來給予他最高的禮遇!
每念及此,楚茂源總禁不住涕淚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