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宮裏已經掌上燈。
太後仁善,壽安宮的下人也隨意,值夜小宮女跪在殿外打著哈欠,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全然沒有注意殿內兩位主子在謀劃什麼……
初春乍暖還寒,屋裏炭火還燒著,暖烘烘的,讓人昏昏欲睡。
太後靠在軟榻上,神情倦倦,說的話也很似隨意:“這件事旁的人我不放心,便隻能辛苦你走一趟。”
“侄兒明白。”
周鶴慶恭順低頭,掩住了眼裏一閃而過的冷冽,沉吟片刻,還是問出了心中疑惑:
“隻是侄兒不明白,狄國為何會突然提出和親,又為何會棄鳳霓不求,而指名一個在大夏毫無根基的棄子帝姬?姑母這些都不可不細想——”
未等周鶴慶說完,太後驀然掀眸,柳眉一擰:
“求娶鳳霓?那北疆蠻子也得配?也虧得他們求的是那孤女,否則便是兵戎相見,哀家也不會舍了鳳霓去北疆那勞什子苦寒之地。”
加之,當年便欲殺那小女孩兒不能,隻能將她偷偷扔去北麵邊陲受苦……如今終於能夠正大光明扔到北方那群未開化的蠻子手中。
傳聞北蠻暴虐成性,好打女人,北疆女人沒幾個能壽終正寢的,她便是不死,也饒上半條命了。
甚至——近年來狄國異動頻頻,狄夏之間,必有一戰,她未嚐不可將她作為安置在狄國的一枚棋子。
她有的是法子控製一個毫無根基的孤女。
隻是如此,都不能解她往日心頭之恨。
“可是——”周鶴慶還想說下去,被太後強硬打斷。
“行了,此事哀家主意已定,無需再議,你明日便啟程北去,趕在五月前把她帶回來,到時兩位帝姬一並及笄,便將狄夏和親及你與鳳霓婚事一並公之於眾。”
太後一氣說完這些,顯是累了,扶額闔上眼,送客之意已是顯然。
周鶴慶隻應了個是,躬身告退。
太後護犢,他不該提鳳霓,觸了逆鱗,但此事一出,必然橫生枝節。
這中間究竟是巧合還是人為……
出壽安宮時,宮中已是燈火通明。
周鶴慶大跨步穿行在夾道中,紅慘慘的燈籠照得他臉上顏色晦暗不明,唇角緊緊抿著,看不出情緒。
帶路的小太監趕不上他腳程,劃拉著小碎步,落後一程子,心裏叫苦不迭。
也不知道這平日溫文儒雅的編修大人,今日是怎麼了。
丹水,含穀城外北疆馬營。
更鼓敲了一聲,火盆裏的火星子抽瘋地跳了兩下。
阿與揉了揉發脹的雙眼,順手往火盆裏添了些柴,躥起一簇火苗子,屋裏瞬間明亮了許多。
“這鬼天氣,都開春了還凍死個人!”
劉老三打著哈欠進來哨房,帶進來一陣寒氣,讓阿與一個激靈,清醒了不少。
“小丫頭可真能扛,下半夜了,快去歇吧,我來換你。”
劉老三和阿與一樣,都是南方人,扛不了凍,是馬營裏難得會多和她說兩句的人。
阿與盯著火盆點了點頭,並不看他,半響才拍了拍身上的柴渣,掀簾出去。
看著鑽進黑夜裏幹瘦卻隱約有了曲線的身影,劉老三剛才還咧嘴笑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也不知道是誰欠她的,整日冷著一張臉。
這小丫頭在馬營是個頂特殊的存在。
馬營這種糙漢子待的地方,哪用得著這種要力氣沒力氣,要眼力見眼力見的小丫頭?
也不知道是怎麼被賣了進來,反正年生不好的時候,賣兒鬻女的多了去了,沒有誰會去較這個真。
據說她當初七八歲就給賣到妓營的,年紀小就先當兩年使喚丫頭,替妓子們端茶遞水的,整日見慣了男女之間這檔子事,耳濡目染的,便沒那麼怵。
年紀稍大些,模樣開了,便開苞接客。
有時甚至都不用等丫頭長大,妓營的姑娘,哪管及笄成年那一套,都是客人一上眼,鴇母們便上趕著把人送過去。
這是妓營的慣常伎倆了,妓館的姑娘命賤,妓營的姑娘更甚。
誰知這丫頭命賤到骨子裏了,竟輾轉被扔到了馬營做馬僮。
在妓營做妓子好歹能活,在馬營,沒人相信她能活下去。
馬營是什麼地方,大男人紮堆的地兒,活兒又髒又累,動輒鞭打、辱罵,不給飯吃。
可是那丫頭竟真的生生熬了過來,好幾次打得半死不活扔柴房,沒幾日又顫顫巍巍爬出來要吃東西,多少年了,得有八年了吧?
——這丫頭可真能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