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7月9日的深夜,已經持續了三天的雨依舊綿延無盡地落著。四合小院裏燈火通明,祖父坐在正屋裏的八仙椅上不停地吸著煙葉,輕霧繚繞,映襯著他的愁容。祖母顛著小腳,繞著長桌走來走去,不住地念叨著:“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陣痛已經折磨母親半晚上了,也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氣,可腹中的孩子卻始終沒有出生的跡象。她在接生的顧婆婆和鄰家嬸嬸的攙扶下,虛弱地挪動著步子,希望這樣的活動能夠起到助生的作用。
母親的體力消耗的厲害,終於難以支撐,軟綿綿地躺了下來,臉色蒼白,額頭汗珠密布。雨似乎更大了,簷水連成一條條白線,在地麵彙聚衝刷出許多歪歪扭扭的痕溝。
父親正跌跌撞撞地跋涉在泥濘的鄉路上。他26歲,結婚一年多,第一次做父親就遇到如此棘手的情況,完全不知所措。他是聽從了祖父的囑托,去很遠的另一個村落,去請那位高望重的老中醫來家中。
老中醫年事已高,十多年不出診了,他的兒子百般阻攔,父親再三地懇求之後才應允,他讓父親先回家照應。
父親返回村口時,天已經微微亮了。可雨卻越下越大,鄉間的土路兩邊是排水的溝渠,洪水嘩嘩流著,天地一片混沌。
“當我走到村口時,雨勢更急,真得如同瓢潑。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隻聽到大雨打著四麵地裏的玉米葉子劈啪作響,就像是在放鞭炮;風吹過遠處的樹梢嗚嗚嗚的,像是人在大放悲聲。我腿一軟就跪到泥水裏,忍不住失聲痛哭。我以為是你們娘倆已經沒了。”父親複述當時的場景時,眼裏泛起了潮濕。
祖父和父親一直站在村口等,天大亮時,老中醫戴著雨笠騎著馬來了,他的兒子背著藥箱,尾隨其後。進了家門,祖父煨茶,幫忙的村婦在廚房炒了雞蛋,父親畢恭畢敬地端給他吃了,他才去南屋診斷。
生產過程很艱難,母親受盡了疼痛。早晨九點多,我終於脫離了母親的子宮,降生在這個世界。雨始終沒有停,我出生在雨中。
後來母親說,她躺著的時候,感到非常疲乏,很困,昏昏沉沉地就睡過去了。似乎夢到她從麥地裏拔了一捆抽穗的麥苗回家,把麥苗掛在了窗簷上後感到很累,就進南屋坐下來休息。突然聽到大門吱呀輕響,她掀開門簾沒看到什麼人進來,複又坐下,不知怎麼一抬頭,看到小格子窗下,院子裏出現了一隻鹿,正低首花壇中,嗅著祖父栽植的那叢大麗菊。鹿很美,她看著很喜歡,就站在廊簷上叫它,它就走到她身邊,去吃那把掛在窗下的麥穗。
因為那天的大雨,因為那個夢境,母親為我取的乳名叫雨鹿。母親沒讀過幾年書,也不曉得科學與迷信,她始終認為那個夢是吉兆,預示著她的順利生產和我的平安降生,她甚至覺得我就是夢裏的那隻小鹿。
我的出生給祖父母帶來了莫大的歡喜,因為我是降生在家裏的第一個孩子,他們對我極度寵愛。我出生後三天,祖父就讓父親把我抱到正屋的床上,他和祖母圍著我,逗弄著我小手腳丫,舍不得再抱回南屋母親的身邊。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跟隨著祖父母成長,整個月子裏我徹夜哭鬧,祖母把我緊緊抱在懷中不肯撒手,母親隻有在喂奶的時候才能跟我單獨待一會兒。祖父去田間勞作,隔一會兒就要扔下手頭的活兒跑回來看我一眼,這樣的溺愛延續了他整個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