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被他們擂得眼嘟直響,但也絲毫無損,這就更加激怒了瘦子他們。他們開始尋找木棒鐵棍,或者用釘著鐵掌的翻毛皮鞋猛踹鐵門,果然,這比用肉掌擊打要有效果得多,鐵門上方的尖刺隨著陣陣打擊而頻頻抖動。瘦子由於受傷,不能像他的同夥那樣腳踹鐵門,但他有拐(這是他們與之不能相比的地方),可以用它來打擊鐵門,效果甚至一點也不比釘了鐵掌的的皮鞋差。然而,這麼一直敲打下去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雖說可以出氣和表達自己勇猛的意願)。他們應該做的是:翻越鐵門進去及時地捉拿住老卜(在他再次逃走以前)。但那鐵門不是一般的高大,上方的鐵刺也不是一般的尖銳,甚至,在鐵刺的上方還有一道電網,從鐵門的上麵一直拉到兩邊的圍牆上。倉庫區防範嚴密,如同一所監獄。如果你認為這樣未免過份的話,中年婦女卻不能同意,尤其是在她成功地掩護了老卜的這個夜晚之後。正是由於她對倉庫區防範的信任,才敢收留老卜,並在暴露之後能夠和瘦子一夥分庭抗禮。她十分坦率同時不無驕傲地承認老卜的確躲在票房裏的床上,但她是絕對不會把他交給他們的。‘有本事你們就進來!“她說,而這正是他們所無法辦到的。如果說誰有勇氣敢於翻越那道鐵門,在場的恐怕也隻有瘦子,但如今他的腳壞了(不然早翻了),因而這種可能也不複存在。腿腳不便的瘦子隻好拿鐵門出氣,由於無法逾越隻能滯留此地與一個婦道人家相罵不已,心裏別提有多窩囊了。中年婦女人老色衰,手無縛雞之力,可罵起人來嘴巴不饒人,自以為粗鄙不堪、什麼都不在乎的瘦子竟然不是其對手。不僅瘦子一人完全不是她的對手,在場的其他幾位也都不是對手。
不僅他們分別不是她的對手,就是加在一起也同樣不是。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想仗著人多勢眾,企圖從中占點便宜,後來看看不行,隻有提高聲音,將中年婦女的汙言穢語覆蓋下去。開始的時候他們敲打鐵門隻是為了出氣,或壯自己的聲威或為引起廣泛注意,後來那敲打聲越來越密集,而目的變得單純,甚至隻有一個,就是蓋住中年婦女惡毒的罵詞。
這邊,壯漢堅持在民警值班室裏等瘦子,瘦子不來他就不走,但現在已經由不得他了。所裏又來了兩個警察,其中之一還是副所長,他們不像小李那麼優柔寡斷,特別是當他們看見小李的那副狼狽相,同情心頓起,不由分說架起壯漢便走。外麵,甚至他們開來的那輛摩托車都沒有熄火。壯漢拚命掙紮,他終於明白過來:人家已經把他當成罪犯了。然而他麵對的並不是小李,所長立刻掏出手銬去銬壯漢,後者由於恐怖在所長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所長大叫一聲,接著壯漢就被與所長同來的那名警察從後麵用警棍擊昏了。所長將手銬扔給那警察,讓他銬上地上屍體一樣的壯漢。他抖著自己的右手腕,那兒被壯漢咬出了幾個血牙印。在小李的協助下他們將壯漢頭朝下地塞入摩托車車鬥中,那名警察駕車,所長則坐在昏迷不醒的壯漢身上。
他們上了江堤,往所裏駛去。
臨行前所長讓王智他們步行去所裏,他不擔心他們會逃走,他像小李一樣的信任他們。當然,他不像小李那樣在乎他們的感覺(當著他們的麵擊昏了壯漢,並有欠人道地將其塞入車鬥之中……)。這一幕的確讓王智們深受震動,甚至對壯漢產生了憐憫之心。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壯漢,多麼的亢奮異常,突然就像死人一樣的不動了。說實話,他們還真有點不習慣呢!小李呢?自然是從中學到了一手,就是怎樣幹脆而果斷地處理事情,以免釀成不必要的難以收拾的局麵。
那所長可謂料事如神。本來,王智等對讓他們自己走路去所裏深感恐懼,怕沿途遭到壯漢同夥的攔截,可所長說:“我包你們沒事!”這一路盡管他們見到了很多可疑的人影(深夜一點多還在碼頭附近活動),但的確沒有人襲擊他們。這些可疑的人影甚至還方便了他們的行程。雖說小李講解過到所裏該如何走,但他們還是免不了問了幾次路。與那些指路人麵麵相對時,王智們可以斷定他們就是壯漢的同夥,一樣的裝束長相,甚至也似曾相識(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出現過)。王智等心想:與其遭到伏擊,還不如主動迎上去。所以有時候他們並不想問路,但一見到人影晃動就迎上前去,對方反倒顯得畏畏縮縮的了。王智給他們點煙的時候(一包剛啟的煙一路上散得差不多了),發現對方的眼睛裏有某種驚恐的東西。他們和王智他們一樣,被所長處置壯漢的方式嚇壞了,短時間裏反應不過來。他們同樣想著那壯漢如何的活蹦亂跳,怎樣威風了得,又怎麼一下子就被打倒,窩在車鬥裏翻不過來了。他們暫時還想不到為壯漢複仇,和繼續他未竟的事業,雖然敵人就在眼前,並向他們問路敬煙。所長正確地估算了他們反應麻痹的這段時間,以為足夠王智他們路上用了,甚至把走彎路、打聽詢問的時間包括在內也夠用了。這就是所謂的震懾作用。當然,震驚過去之後他們又會恢複常態,而此刻王智們正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七拐八彎地向派出所走去。王智們並不隱瞞這一點,因為他們知道:僅是“派出所”這個詞就極具威懾作用。他們逢人便問:“派出所在哪裏?我們要去派出所。”
壯漢的同夥一聽,頓時放棄了襲擊的企圖。
壯漢醒來時不見了王智等人,他不禁焦急萬分。他認為隻有通過他們才能洗刷自己,現在王智他們不見了,說明事情已有定論,他被證明是錯誤的。說實話,壯漢倒不在乎什麼皮肉之苦,甚至牢獄之災,他在乎的是是非黑白。警察給了他一悶棍,並以極其別扭的姿勢將他塞入摩托車中,所長的屁股坐在他的頭上(畢竟那是所長的屁股),所有的這些他都無所謂。隻要能證明他是正確的,而小李是錯誤的,證明王智他們是犯罪分子,或犯罪分子老卜的同夥,隻要能證明這些,也就值了。
可人家不給他這樣的機會,這是對壯漢聰明才智的蔑視。在與警察的交道中,他還從未證明自己正確過,然而這一次,他們甚至都不給他證明的機會。壯漢想:這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回他是正確的。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喊起冤來,“冤枉啊!冤枉啊!……”那淒切的聲音頓時充滿了派出所的二十幾個房間。壯漢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後,肚皮貼地躺在肮髒的水泥地上,為了吸入足夠的空氣,以便將叫聲傳得更遠,叫喊時他的頭和腳不禁向上翹起。叫冤畢壯漢的腦袋便耷拉下來,雙腿也隨之放平。一名警察說:“你狗日的咬了我們所長,還拽小李的頭發,喊的什麼冤?再不準喊了,否則的話……”為了製止壯漢的哀嚎,他們把他拖出房間,拉到屋後的院子裏,這樣,由於一堵磚牆的阻隔壯漢的叫聲相對減弱,聽上去不那麼刺耳了。
壯漢為了彌補這一損失和不足,加強了嚎叫中的謾罵成份,他提到小李以及所長他媽,內容及其猥褻。在此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再次使用了電棒,這回並沒有將壯漢擊昏,而是恰當刺激諸如腋下、襠部、手指腳心這樣的敏感部位。壯漢被電擊得鬼哭狼嚎,屎尿俱下,自然,再也沒有興致談論小李和所長他們的媽媽了。
王智他們走進派出所的時候,壯漢已被帶到後院裏,兩個警察正在修理他,所以王智他們沒有看見壯漢。他們聽見了壯漢的叫聲,由於是隔牆傳來的,又由於壯漢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因此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那是壯漢的聲音,甚至也沒有想到那是一個人。他們隻覺得那聲音極為怪異嚇人,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派出所裏隻有四五個警察在值班,顯得很空蕩,剛經過民警值班室的那種擁擠的場麵,王智等還真有點不習慣。這兒的派出所房多人少,位置偏遠(在市鎮盡頭),安靜得很(除了壯漢時斷時續的叫聲)。奇怪的是:壯漢的同夥一個也沒有跟來。
也許是夜已經很深,他們回家睡覺去了。也許,路途遙遠,跟過來看熱鬧再回去劃不來。也有可能圍觀的人被壯漢可怕的叫聲給嚇跑了。派出所門門前冷冷清清,並且越是接近派出所人煙越是稀少。派出所所在的那個山坡簡直是人跡罕至。所裏雖然有電,但顯然供電不足,白熾燈泡發出昏暗的黃光,一隻巨大的狼犬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由於爪子沒有修剪,碰在水泥地上嗑嗑有聲。那狗在王智們的身邊來來回回,打著響鼻,而後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臥下。它將碩大的頭擱在伸出的前爪上休息,但一隻眼睛睜著,盯著王智一夥。幸虧這些年有了電棒,否則對付壯漢的將是這條大狗了。現在它閑來無事,但保持著夜間不睡覺的習慣。然而見到王智等陌生人那狗也不怎麼興奮,一副見慣不驚的模樣,它既不對著他們吼叫,也不搖尾乞憐,神情中有一種漠然超越的東西。王智覺得接待他們的幾個警察和那狗一樣,既看見了他們,又像是沒有看見,既像在對他們說話,又像是說給別人聽的。特別是當你答話的時候,他們似乎根本沒有在聽,而你所答的正是剛才他們所問的(也就是說是他們正想知道的),這真是不可思議。也許他們早已見慣不驚(和那狗一樣),也許是夜深疲乏所致。幾個值夜班的警察之間也很少交流,但他們有良好的默契。
這一情況也適用於警察與那狗之間,他(它)們的默契是顯而易見的。在王智的感覺中,他們(值夜班的警察)就像一家人一樣,包括那狗,他(它)們就像是一夥兄弟,雖然相貌各異,但有著某種令人畏懼的一致的東西。相形之下小李的熱情和浮躁則是一個例外,他肯定是一個新警察,加入的時間肯定還沒有那狗長。
一個警察走過來,讓他們沿牆根蹲下,臉衝著牆。後來知道誤會了,他們並不是來投案自首的,而是證人,那警察就不再理會他們了。他們被晾在一邊,自覺沒趣。每當這樣的事情發生作為讀書人的他們總是找一些有字的東西來讀,比如說一本書,或者書架(他們閱讀著書脊),或是一張報紙,或牆上的告示圖表,然而這些東西在這裏一概沒有。因此他們隻好閱讀牆上的斑點。由於是老房子,又潮濕(滲水),加上光線暗淡,斑點之類的因而是不缺的。由於這些斑點汙漬的存在王智們得以維持應有的自尊,他們並沒有朝神情冷淡的警察和狗多看上兩眼,雖然他(它)們比牆上的汙點有趣多了。王智們倒背著手,分別對著一堵牆發呆。這時候後院壯漢的慘叫聲微弱下去了,一些磕碰聲響起,那是警察的大皮鞋(與水泥地麵相觸)和警犬扒拉著它的爪子。總算有人招呼他們走進裏間,王智們盡力保持著表情的嚴肅,內心卻激動得一陣狂跳。那裏麵的辦公室與他們熟悉的環境十分相似,所需之物也應有盡有。牆上的圖表,桌上的文件,牆角處還有報夾,筆筒裏大把的筆,甚至也有電腦、打印機。傳真機之類的玩藝兒,連燈光也明亮了十倍不止。警察像變戲法一樣變出這麼一個地方,使王智他們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他們是一個個被分別叫進去的,那扇神秘的門開啟了一下之後隨即關閉了。就在這一開一關之間尚未進去的人窺見到裏麵的天地,不禁心馳神往。現在他們終於有了盼頭,哪怕在裏麵呆上幾分鍾,總比在走廊裏沒人理會、被一隻警犬喚來嗅去的強。他們像等待大夫看病的病人一樣,在外麵的一張椅子上自覺排好。
警察讓他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麵問話一麵做筆錄。最後讓他們將筆錄從頭至尾地看一遍,在塗改過的地方按上指印,以示塗改征得了被訊問人的同意,並非是事後的篡改。那黑色的墨團和鮮紅的指印使得乏味的筆錄呈現出意外的美感,紅色指印猶如印章,平均每頁裏約有一到兩個。按印完畢後警察會像欣賞書法作品那樣地欣賞起筆錄--這畢竟是他的作品。雖然是由被問訊者口述的,但做記錄的是警察,紙麵上的美感自然來自於書寫,而與什麼內容無關。雖說手印得由對方按,那也不過說明他必須對所提供的事實負責,至於在哪一頁的什麼地方塗改?塗改多少次?則是警察的事了。被訊問者隻能在警察塗改的地方按手印,舍此無它。給王智做筆錄的警察很年輕,愛好文藝,他不僅詳細地記錄了王智們今晚的遭遇,同時還向他們展示了書法藝術在警察工作中的魅力。王智覺得他的那幾處塗改尤其得當,使得自己所按的手印恰到好處,在整個篇幅中起到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作用。小警察本來就對王智這樣的知識分子抱有好感,聽他這麼說,如同遇見了知音。他做筆錄也有一二年的曆史了,從來也沒有人把它們(他的筆錄)當成藝術,大家隻是籠統地誇他的字寫得好,更關心的卻是他記錄的內容。隻有王智這樣的大學老師才能看出其中的奧妙,把平凡的筆錄稱為藝術,這就使得筆錄不再平凡了。王智還建議在另幾處本無須修改的地方進行修改,以便按上手印。對於事實陳述而言的確是無須再改了,但對書法藝術而言卻非改不可。小警察接受了王智的意見,並留他在辦公室裏多聊了一會兒。兩人談論文學、藝術,由文學藝術而愛情人生。他們越聊越近,王智從交談中得知:小警察畢業的公安學校裏的一位老師竟然是自己大學時代的同學。在校期間小警察與那位老師的關係竟然很好,那位老師竟然也向小警察提到過王智。正當他們準備進一步深入交談的時候傳來消息:老卜終於被瘦子一夥抓獲,現人在民警值班室裏。小李來電話讓王智去一趟,說老卜臨行前想見王智他們一麵,再次道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