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著細雨,細到即使不打傘,也不會淋濕頭發和衣衫。他透過窗戶凝望著雨中的廣場。這座城市他不認得,倒是窗玻璃上映出的這個人麵熟得很。
她坐在他身後的藤椅上,穿一件雪白襯衣,配深藍色修身牛仔褲,褲腳貼踝如水。
“我記得你說過,‘我們的共同記憶裏沒有雨天’。今天倒下雨了。”窗玻璃上,她模糊的紅唇微啟,雙眼投來不合時宜的堅毅的光。
“我記得是你還是誰,跟我說過‘臉上的肉最難減了’?”他回身問。
“不是我。”她答得斬釘截鐵。
“啊……也合理,剛認識那會兒,你完全是一張花季少女的臉。”
“謝謝。我現在也是少女臉,沒肉要減。”
“我信。”
“剛認識那會兒,我真的以為你是在朝我招手。”
“我還是那句話——當時我舉手,是為了擋太陽。那天上午的記憶,總是太刺眼。”
“那是一場誤會。”
“你也朝我招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認錯人了。”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提醒我認錯人了?”
“提醒的話,你多沒麵子,地鐵口那麼多男男女女。反正你要見的男人也遲到了。”
“可是你要見的女人沒有遲到,她就在我身後,馬上乘電梯出地麵了。”
“管毬,父母之命。”
“她的母親和你爸媽還是不來往?”
“周嬸兒都抱上外孫女了,早不恨了。”
她沉默。他向她走去四步,一股令人動心的異香飄入他的鼻腔,他閉上雙眼,長呼一口氣,再次緩緩吸入那香味,細品它的真實性。
“你在做什麼?”她問。
“我想起有一年初夏,池垣路那家桑葚樹下的小攤,攤上蘋果醬的清甜氣味。青春真美好,每天自由自在,睜眼就有無限的可能。”
“青春也很公平,錯過了就錯過了。”
“你這些話我都沒法接。”
“你還在用‘萊茵之戀’嗎?”
“早不用了,那上麵全是亂七八糟的人。”
“那種APP不要相信,這是我對你最大的忠告。”
“我每天兩點一線,真要找對象的話,不用那種APP還能怎麼辦?不像你,大學老師,身後那麼多人搶著追。”
“你要找什麼樣的對象?”
“嗬嗬。”
“‘嗬嗬’是什麼意思?”
“‘嗬嗬’是‘我不找對象’的意思,否則為什麼卸載‘萊茵之戀’?”
“那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還那樣,”他掏出自己的MP3顯擺了一下,“想熬時間,還是會鑽進音樂裏去想象。偶爾醒過來,都有點不認識自己了。”
“你沒什麼變化啊。”
“有。前天泡澡的時候還發現呢,左腕上多了一顆痣。當然也可能一直有這顆痣,但我就是覺得它是突然長出來的。喏——”
“……你一直有這顆痣,不是新長的。”
“等雨停了,我們出去走走。你看右邊那條鵝卵石的上坡路,多誘人。”
“你不穿帶圖案的T恤了?”
“現在隻穿純色的了。以前還天天考慮你的那堆建議,分手以後有一次逛商場,突然就自言自語,‘去他大爺的,素點兒吧。’就買了兩件純色短袖,一件藏青,一件黑。你不知道從那刻起我有多自在。”
“我記得當時是你找我要的穿衣服建議。”
“我記得,但是誰能想到你那麼實誠,能說不能說的,一股腦都說了。這是平時攢了多大的意見。”
“我沒有時間了,你還有什麼要做的?”
“沒有了。出太陽了,我送你走。”
他向門口走去,路過她的位置時,細瞥一眼,隻見此刻的她,上眼瞼遮去了小半眼眸,使眼珠成了一個明澈的上凸月,看去頗有幾分魅惑。兩人來到廣場,朝那條上坡路走,早有一束陽光瀉雲而下,照得那濕鵝卵路繁星點點。
“這人似乎不是我認得的,模樣變化好大……”他回味著那一瞥,嘴上卻另問:“這城市有沒有高樓、高塔?放眼望去,天是天,地是地,太遼遠了,就像房子沒有個頂。”
“你就是在牢籠裏關太久了,城市本該如此,不是嗎?”
“生活也本該如此,有無窮的時間,不著急趕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