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回憶(1 / 3)

“都不過是,人間喜劇。”

邢謝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內心持續著一股熾燎般的絕望與嘲諷。老元臨別之際甚至連酒宴都沒有提,這在熟識他的人看來是匪夷所思的。想不到一別四年,故人重逢隻是套話半晌便草草收場,這實在有些悲涼。又想起那個叫陳晵牧的青年,四年來更是再沒有見過,將來料也無緣重聚,邢謝禁不住長歎一聲,扭腕把筆往桌上瀟灑地一攤,如往常那樣不住地搖頭微笑起來。

同一時間,他的妻子——很少有人知她叫什麼名字,邢謝稱呼她“阿貝”,而花嗅街服裝店和三角廣場香料集市的女人們大都稱她為“邢夫人”——照例第二百六十二次將離婚協議拍到了他的桌子上。

“簽了吧。”妻子說。

“哎呀,簽什麼簽!”邢謝也照例俏皮地應對。

“簽了你就自由了。”

“自什麼由!”

妻子不再說話,卻也沒有走開,隻是盯著紙上的那八個字出神。她近來時運全開,正是躊躇善感之際,就多走了個心思,玩味了幾遍,覺得這句子確實不錯,於是暗自對丈夫又多了一分欽敬。這種隱藏的愛慕是維係他們多年夫妻關係的重要元素,這是邢謝永遠也不知道的。

夫妻兩人將要去凱莫斯特的費頓樂園。遵從嶽父老葛魯斐先生臨終前的叮囑,邢謝決定帶妻子去這座西海岸新建成的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奇幻主題樂園散散心,以使她“短時間內快樂起來,不要過於悲傷”。令邢謝夫婦都有些意外的是,老葛魯斐先生去世後,他的全部遺產繞過了那個陪伴了他十三年、處心積慮強占他全部四套房產的情婦而被執行贈與了他的女兒。那情婦年華錯付,撈一場空,隻能大罵糟老頭子死後下地獄。被強製搬離現居住所後,她又想找邢謝夫婦生事,可是一番設想,強奪也不是,乞討也不是,隻好作罷。又想到自己年方四十五歲,一番包裝後還可以去勾引其他老富鰥,便立即行動,很快就遊走到我們的故事之外。

在講費頓樂園之行以前,我們還需要說一件事情,那就是邢謝妻子的事業——她的幼兒園。現在是七月初,幼兒園已經放暑假很多天了,這些天隻剩一些整理工作。園中央是一棵百年巨榕,樹冠延展,氣根垂落,一片蓊鬱清涼,鳥兒在樹蔭與枝葉間啁啾嬉鬧,與園裏妻子忙進忙出的叮咣聲相互唱和,夏天的靜謐安寧總是這樣子,使人不忍打擾。暑假的開始意味著一個年度的工作安穩結束,這些年的創業不容易,每當平安度過一年,妻子都會做一桌豐盛的午宴來慶祝(當然總會包括邢謝最愛的粉蒸肉),然後對暑期做一些規劃。今年因為一大筆遺產意外撞進,規劃就顯得豐裕闊綽許多——新開的費頓樂園據說門票不菲。妻子翻動著樂園的介紹冊,麵無表情地看起來。邢謝對樂園興趣不大,隻是聽著留聲機裏正播放的《一千年以前》,安靜地吃著午餐。他想起老葛魯斐先生的話,又認真看了看妻子,看不出她的悲傷。

七月是離開新畿的好時節。數十年來,許多失意喪誌的人們都選擇在這個酷熱難耐的月份離開這座城市。邢謝夫婦在旅行線路上達成一致:從新畿出發,搭乘長途巴士向西經過篝火堡,最後抵達凱莫斯特市。

出發這天,兩人早早抵達了長途汽車站。候車閑憩,檢票進站,行李入艙,再上巴士找個兩人都喜歡的靠窗座位,本不必多說,但於邢謝而言,這些事一環接一環,是值得享受的美妙節奏。旅途就此開始。

巴士途徑妙粥街西口時,正值七點的朝陽探出層雲,一片金光灑落,邢謝沿著光照看去,發現路西北那個黃金地段又換了一家新商鋪。這是同一個門店三年來的第十家商戶了:從第一年開業大酬賓相繼酬倒閉的蒜蓉比薩店、芝士灌餅店和老米奇諾涼拌菜店(主打產品是風行一時的剁椒沙拉),到第二年強勢接盤的奶酪夾饃店、醬香吐司店、鹵水布丁店,再到第三年意氣風發的霍克達爾炸蛋店、衛齊賢鹽煮毛豆店、蔥花帝王蟹店,沒有一家不是熱情而嚴肅地經營,也沒有一家活過半年。邢謝瞥見新商戶的招牌是“正宗黃橋燒餅”,來不及細想這年頭“正宗”的深意,巴士就開過了路口,新的一番風景攪亂了思緒。

這趟旅行的半程歇腳點是位於烏裏伐維河穀的篝火堡,一路上邢謝都在滔滔不絕地講著有關它的曆史,妻子也照舊心不在焉地聽。

傳說當地本是一個無名河穀,北灘外有零星的幾個村落。有好事的水文愛好者路過這裏,看到河流靜謐蜿蜒,山間雲霧繚繞,就給此地起了個名字,叫“烏裏伐維”,這在當地語中是“月下迷宮”的意思。若幹年後,一個流浪畫家也途經這裏,因為他很喜歡為村裏的孩子和老人們免費畫肖像,畫技也不錯,不久就贏得了河穀村民的好感與信任。畫家在烏裏伐維住了將近八個月的時間,創作了許多風景畫和肖像畫,當時的河穀,最常見到的風景就是:一個青年坐在岸邊,手握著畫筆安靜地在畫板上勾勒和填色,他的身邊圍著許多孩子,或安靜欣賞,或嬉笑打鬧。片片雲朵遮住日光,在山麓與河流之間掩下一塊塊可愛的圓形影區,光線發生了變化,天色由藍變青,雲層褪去亮白,山林被切割出明與暗,水流映出河底卵石的多彩,一切彙成了一個色調柔和的畫中世界。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永遠流浪的。八個月是畫家在去往命定之地前能擠出的最多的時間,他太熱愛這裏了,住了足夠長的時間,但是離開的這一天終究到來了。

畫家是在夜裏悄然離開的,這些年浪跡天涯,他習慣了晝伏夜出。他在自己的樹屋留下一封信和許多畫作,信的內容是一句“告別毋念”和如何分贈這些畫,某幅畫贈與某人,祝語也都在畫的背麵寫好了。他幾乎將擁有的一切都留了下來,輕飄飄地離去,像每次新的旅途開始時一樣。畫家在月光下朝西走,大約走了三個小時,隻覺得越走越精神,不渴也不困,抬頭看月亮,似乎也沒有變化,像出發時一樣明亮,端端照著前路。他感到有些奇怪。行過一個山腰,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堆篝火,幾個人圍坐在篝火邊橫放的樹幹上,正在把酒言歡。篝火附近有一家木結構的小屋和兩頂帳篷,此外隻有茂密的闊葉林和灌木叢。畫家走近了些,看清篝火邊一共圍坐了四個人:兩位長者和兩個青年。四人也發覺到有人在靠近,便乘著酒興熱情地招呼他來。一番交談,畫家得知這裏是一家林中旅店,兩位長者是一對兄弟,多年來在這裏經營他們的雜貨店、餐館和旅舍(那座小木屋此時換個角度再看就像是一個長廊一樣的建築,想來這樣大的空間也確實滿足售、食、宿一體的經營需求)。兩位青年是途經此地的旅人,那兩頂帳篷就是他們過夜所用,他們沒有投宿木屋。

依從店老板兄弟的建議,五個人在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裏做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每人在三十分鍾內講述一段故事,可以是親身經曆的,也可以是道聽途說的。這是一場以故事會友的篝火遊戲,一團烈火,五個故事,陌生地聚來,最後也陌生地散去。兩位旅店老板分別講述了他們如何在這片山林裏拓荒創業。兩位青年不約而同地講了自己的愛情故事。畫家則講了自己曾遇見的一場觸目驚心的車禍。篝火燃得很旺,火光映得眾人的麵龐紅彤彤的,五個故事就這樣伴著火光脫口盈耳,店老板哥哥和青年中的一位自稱“費利”的人不時向火堆裏投一些木柴。當最後一個故事講完時,篝火剛好熄滅,月光也早早黯淡。兩位青年稍作收拾便向兩位店老板道了聲晚安,各自鑽進帳篷睡覺。畫家算算時間也快破曉了,打算再走一程,這樣在清晨也許能到達下一個城鎮,白天可以踏踏實實休息一天。就在這時候,店老板弟弟問:“您這是要繼續趕夜路嗎,先生?”

“是的。”畫家回答。

“您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我從烏裏伐維來,要去西海岸。”

店老板弟弟聽了不禁一笑,又問:“您說您從烏裏伐維來?走了多長的路呢?”

“入夜以後啟程,應該也走了十幾公裏了。”畫家算了算,回答說。

店老板弟弟又是一笑:“既然您要往西走,從那邊的山腰拐過去就有一條朝西的大路。您去看看吧。”說罷向西邊比劃了一下。

畫家道了聲謝,朝西走去,老板兄弟二人也不回屋,隻是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當畫家沿著店老板所指的山腰拐過去後,霎時間被眼前的景象驚出一身冷汗——這裏不正是烏裏伐維的村落?不正是他住了八個月之久的北灘外的村落?村裏燈火通明,連他的那間小木屋也點著燈,這應該是在烏裏伐維主峰上才能看到的光景。“這怎麼可能呢?”他驚得連連倒退,倉皇拐回山腰,回到篝火邊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