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是語文課本上的一節,《紅樓夢》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老師講的言之鑿鑿,還引用了□□的評語,說這章的護官符是整本《紅樓夢》的提綱挈領。她聽到時忍不住微微一笑,難道做老師的就沒有自己的觀點,非要把這樣的文學作品也搞成階級鬥爭?還是做老師的不能有自己的觀點,一切都要順從黨的指令?簡見她笑,那嘴角彎的帶了幾分嘲諷,便問,“什麼事兒這麼好笑?說出來,我也想笑。”她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他果真也笑了,還故意裝作老成持重的樣子,有板有眼道:“我說尹同學,你怎麼連老師都敢質疑?”她又是噗嗤一笑,“得了,分析文學作品哪兒來的對錯,又不是計算電流電壓電阻,要精確到小數點後幾位。文學嘛,憑的是感覺,一人一個想法,能說服自己就好,何必非要說服他人?我隻是奇怪,老師自己的想法哪兒去了,一口一個□□說,可□□他老人家也聽不見他的歌功頌德呀?!”他跟著也一笑,“你嘴巴真毒。”目光瞟去,但見她略側的臉,被窗口陽光照著,浮起一層絨絨金光。那樣溫暖的顏色,使人舒心,與她的談話更是不願停歇。
兩人就這樣一搭一唱的,竟把下午自習課給混過去了,斜陽的餘暉帶著憂鬱的光彩籠罩大地,晚霞已上,紅彤彤的潑濺半壁天空。她和他這才意識到作業還沒寫,於是商量著一人寫一科,互相抄。可語文作業是沒法抄的,1000字的論護官符,完全是主觀的東西,然而她和他上課都沒有認真聽講,壓根兒就不清楚老師要求的論點依據是什麼?這類官樣文章,其實很教條。她想亂寫一通敷衍著就算了,他卻看著那四句護官符,久久沉思,最終感慨道:“富貴浮雲啊,全是假的,隻有人情是真,卻太難得。”鼻孔裏冷冷得嗤出一口氣,又嘀咕,“什麼階級鬥爭,說穿了還不是要請客吃飯?!”她詫異,不懂他在說什麼,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唯見那一臉的陰沉。他喟歎一聲,說:“我沒什麼,不過是對社會失望。紅樓一夢,古為今用,是值得好好研究研究的。”
那的確是一本可深入研究的書,隻不過快期末會考了,否則她一定抓他一起研究。一整個學期的課程,要做最後階段的衝刺,那功課複習起來,節奏快的就像車輪子,不停的轉。終於是轉到了會考那一日,但她萬萬沒想到,當天早晨,簡會遞給她一卷東西,展開一看,竟然是一幅《黛玉葬花》。畫在大大的掛曆背麵,光滑的紙麵不吸墨,隻好先用鉛筆打底稿,再著墨,極細的筆尖,一點點地著上色去,濃淡相宜。她昨兒晚上不過是隨便說說的,信口開河,他又何苦費這麼多工夫呢?何況今日要會考!她感動的說不出話,眼淚不禁含在眼圈裏,慢慢的打著轉兒。
考完試,日已西斜,他又提出要送她回家,她沒有再拒絕。那幅《黛玉葬花》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似有幾千斤重。街上行人如梭,都在趕著回家。空氣裏寒津津的有些濕意,一陣微風拂過,將她青紫色的衣緣吹起,飄漾在身後,仿佛蝴蝶展開的翼。她輕輕扭過臉去,避開迎麵吹來的風,雙睫下垂的那一刹,嫵媚嬌俏。她的睫濃而密,活像兩把小扇子。這一係列連續的動作,極其自然,在他看來卻很有詩興。天空飄起了雨,是那種微蒙蒙的細雨,他在風雨中看她,有點看呆了。她用畫軸在他麵前一晃,“看什麼呢?”他不經大腦的脫口而出,“伯鈴木春信的一幀《夜雨宮詣美人圖》。”她的臉刷的一紅,心如鹿撞,他居然把話說開了……說開了……伯鈴木春信的畫她是沒見過,可施蟄存筆下的描繪她有印象:提著燈籠,遮著被斜風細雨所撕破的傘,在夜的神社之前走著,衣裳和燈籠都給風吹卷著,側轉臉兒來避著風雨的威勢,這是頗有些灑脫的感覺的。自然,她明白他在說什麼,手上的畫也就更重了,似乎盟誓的信物。盟誓,她與他怎麼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