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打定了主意,將一顆心橫到底,非要做到那一心一意的,可見到了簡,竟然把一切堅持又都給忘了。簡說:“謝鐵驪的《早春二月》上映了,學柔,我們一起去看吧?”眼睛裏,閃亮的滿是期待之光。她知道自己不該答應,可還是答應了。那樣的任性,自己都責備起了自己,然而心的另一半,卻在勸自己:左翼作家她一個也不喜歡,除了柔石,在柔石的眾多作品裏,她對《二月》是情有獨鍾的,因為她太羨慕那個可以率性而為的陶嵐了,所以……所以……所以謝鐵驪的電影她不得不去看。

早春時節的天,清爽已極,白雲緩緩飄過,仿佛能飄進人的心間。她微微仰頭,望著那一壁的湛藍,不由感慨,“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他的詩,寫得真棒。”轉而望著簡,他又長高了,比她高出不止一個頭,也正在回望著她。明晰的陽光下,他的影子蓋住了她,那灰灰的光影裏,他的一雙眼睛深邃如海,似有波濤在翻滾。他像是準備了很久,又像是一時的興起,倉促而又緩慢的說:“秋風掃落葉,你我重逢在午後的校園……”

總有半年多了……將近兩百個日夜吧?

她啞然,心似乎失卻了,失卻進那悠悠的白雲深處。有涼風吹過,她猛然一驚,想起了那一年他問她為何總是唱《二月裏來》,他不懂……不,他懂隻是不願懂……他不信這些亦如她不信那些……二月裏來呀好春光,家家戶戶種田忙……為什麼,為什麼喜她所喜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他呢?不由又想起他送她的《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唉,世事古難全呀!揣著紛繁的心事,她隨簡進了電影院,原來竟是同一家電影院,卻大相徑庭……失意的革命青年、美麗的小鎮少女、堅強的烈士遺孀,交織出了錯綜複雜的感情糾葛,幸好,幸好陶嵐與蕭澗秋最終能在雨中重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終究,他們重逢了。彼此撐開的雨傘,仿佛開在雨氣蒙蒙裏的花,幸福之花,洋溢著蜜一樣的芬芳。陶嵐……蕭澗秋……秋風掃落葉,你我重逢在午後的校園……是緣分吧,又一次的做了同學?不僅同班,而且同桌。她在黑暗中偷偷的看了他一眼,電光石火的一眼,卻銘記於心。可半空裏似有一聲霹靂,轟的一聲震天炸響,她不該,她不該的!

落幕了,昏黃的小射燈,一盞盞亮起來,卷起如煙如靄的光。諾大的影院,人走空了,她還坐在那裏,睜著一雙眼睛,出神。胳膊肘杵在紅絨扶手上,雪白的袖子滑下去,露出凝膚皓腕。在燈光裏看來,如玉。她用手托著下顎,手指彎曲,像美術課的素描塑雕,唯那指甲,小小的橢圓形,修剪的很漂亮,仿佛晨露下的花瓣,映著日曦的微微紅芒。驀然闖入眼底,都能在心上刻下一道紅痕。射燈光線曖昧,似染就一團團流灩的氤氳,他忍不住傾身去吻了那花瓣,極輕極輕的動作,就像蝴蝶的觸須在撫摸那柔嫩花蕊。她似是沒感覺,還在那兒發愣。他膽子漸漸大了,莽莽撞撞的朝那臉頰吻去。她的側影流麗姣好,更為他的情緒添加了旖旎,感覺縹縹緲緲的,隻隱約的知道該這樣做,《西廂記》《牡丹亭》不是都這樣寫的麼?

人生的第一段感情,往往大多來自書本。我們夢幻著心目中的情人,描畫出眉與眼,不見得是依著情感,倒像是依著那眉眼去找的情人。不過還是真摯,畢竟是生平第一次的付出,特別在年輕時,沒有功利色彩,有時卻也免不了膚淺,因為我們還沒有了解人生,真正的了解人生。

臉上是溫軟一熱,刹那間,她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緊接著,那熱一路升騰,似能燃燒一切,心髒也跟著狂亂的跳動,異乎尋常的快,幾欲跳出胸腔。他在做什麼,而她,又在做什麼?她錯愕她震驚,轉頭去看他,哪裏還有人?空曠的電影院裏,四周皆是暈黃朦朧的燈光,仿佛自己置身在一場迷惘的夢中。睡到沉酣處,真假變為一體。真……假……她分辨不出。可無論是真還是假,她都悔恨交加……翌日在學校見到簡,麵色豁的凝結成霜,其實在心裏是怪自己多過怪他的,要是他肯低三下氣的說幾句好話,再賠幾個笑臉,說不定這事兒也就糊弄著過去了。偏偏他對這種事兒也是初出茅廬,什麼都不懂,書本上的東西是個形式,並非全能照本宣科。他見她臉色難看,更是不敢再惹她,畢竟是他把事情給做的急進了,自己將自己逼進了死角,一絲一毫的餘地也沒有留。她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呢?他不敢再揣測,更是不知道要如何挽救?!

兩人都覺得難堪,也都希望對方能夠先來打破這僵局,可誰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緊緊的守著自己的那條邊界線,就是不肯往前多走一步。就連平時眼睛看到對方,都會急急忙忙的躲開,生怕觸犯了什麼法令法規。可那躲開的一瞬間,又總是平添了莫名的唏噓感歎。彼此是早就不再說話了,萬不得已也讓第三者轉述,關係降到了冰點,並且一直冰凍了整整一年。厚厚的冰層,冰涼蝕骨,於她倒是輕鬆的,雖然心裏也冷得不好受,滋味難嚐,可總算是能管住自己了,一顆心也如那冰點,保持了一心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