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四夷裏,最南邊的一座裏坊中,有一片抵近外城郭的院子。
土牆六尺高,道旁稀疏種植著新槐,細柳。
房舍也低矮促狹,甚至有的屋頂連青瓦都沒有覆蓋,隻以茅草聊加遮蔽。
與其它諸胡豪商家宅的闊氣不能相比,這裏多是剛搬來洛陽營生的小民,勉強能有處存身之所便罷。
段連此時就坐在這樣一個小院中,背靠正房夯土抹灰牆,看著陸小五忙活。
寧柔昏迷未醒,被安置在屋內。
家主人是陸小五的軍中同袍,名叫周大的,前幾年也剃度做了僧人,平常多不在家。
此間隻有他一位年過七旬的老母,還有兩個半大孩童跑來跑去。
陸小五應該經常來此,熟練地找出米袋,院中鍋灶裏生起火,先煮上一鍋粥飯。
倒不是怕段連沒吃飽,而是他知道這家老太婆腿腳不便,也沒多少人口,平日隻煮一頓飯。
那兩個孩童都是兄弟周大養的義子,還在長身體的時候,他每次來都要帶些吃食。
可惜今天來的匆忙,隻能給他們煮些粥,勉強算作補償。
段連用手擋住西邊刺眼的陽光,才能看清院中兩個孩子。他們跑累了,又蹲在牆角擺起石子,好像在模擬攻城打仗。
他問陸小五道:“周大既然有母有子,為何要出家為僧,不能做些正經生意,娶個老婆過日子嗎?”
陸小五添了把柴,苦笑道:“好漢有所不知。周大跟我一樣,也受過傷,沒法正常營生的……”
“誰他娘跟你一樣,老子下麵可齊全得很!”
院門口忽然傳來一陣粗豪地言語,陸小五眉開眼笑迎上去,照著來人屁股就是一腳。
“周老大,你又他媽取笑我!”
段連實在忍不住笑,看到兩個光頭僧袍的家夥打扮明明是佛門中人,言語動作卻與軍漢無二。
牆下玩耍的兩個孩子驚喜喚著“爹爹”,跑上前拽著他衣袖繞了兩圈,又很不滿意回去繼續擺石子去了。
這個突然出現的中年和尚定是周大了,他個子很高,比陸小五高出一塊。膀大腰圓橫眉豎目,一望就不是善茬。
這種人偏偏能在寺院裏混得開,不得不說咄咄怪事。
周大見孩子不搭理他,笑罵了一句:“兔崽子,就想著問爹要好吃的!”
然後用左手錘了陸小五一拳,卻恰好打在他手臂傷口之上。
周大詢問他因何受傷,陸小五含糊地說,不小心撞到了鐵器上。
周大目光被段連吸引,見他穿僧衣戴僧帽,還以為是瓔珞寺的和尚,連忙單手施禮道:“阿彌陀佛,這位師兄降臨寒舍,貧僧招呼不周,還望師兄恕罪。”
段連這才想起,自己此時也是“和尚”,不由尷尬笑道:“周大師,我與陸師兄來你這避避難,請你別嫌棄啊!”
周大連忙擺手,聽他言語爽快,也就不再說平素那些慈悲佛法,拉著陸小五道:“小五哥,這位兄台難道也是從過軍的?你們莫不是遇到啥事情了?”
段連此時才看到,他右臂一直藏在袖中,原來竟隻有半截胳膊。
陸小五不知該如何形容段連的身份,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段連一把扯下僧帽,大方地道:“不瞞周大哥,兄弟犯了些事情,連累陸五哥也受了傷。走投無路之下隻好裝作和尚,請陸五哥幫忙找處地方歇腳。我娘子受了風寒,可能需要借貴寶地靜養兩日,待她好了我們就走。當然,兄弟願意按住店價格雙倍付錢,隻求周大哥收留。”
周大一聽恍然大悟,原來也是借這身僧袍“求生”,與自己又有何區別。
連忙擺手道:“兄弟哪裏話!四海之內皆朋友,朋友有難自當援手。怎麼能要錢呢?”
此時屋裏老娘聽到動靜,拄著藤木拐杖慢騰騰挪到門口問:“大郎,今日怎麼大白天就回來了?莫不是寺裏抓住你把柄,將你攆出來了?”
周大趕緊上前扶住老太太,訕訕笑道:“娘啊,你說的哪裏話!兒子本分老實,一心為主持分憂,怎麼會被攆出來,哪有什麼把柄……”
兩人說著話進入屋內,陸小五對段連擠擠眼睛,仿佛是嘲笑周大母子說漏了嘴。
段連心中明白,許多僧尼出家都是為了糊口,寺中香油供奉以及產業眾多,少不了上下其手,各自撈些好處。
這些事他才沒心思問,隻周大自己心虛,旁人全當沒聽見罷了。
周大將老母扶進房中,看到寧柔躺在榻上昏迷不醒,也不好湊近瞧人家娘子,隻得出來靠著牆坐在另一邊地上,與段連分居屋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