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十三日,梁國中都洛陽,秋水湯湯,黃花滿城。
此日天朗氣清,雁陣時鳴於九霄。
一位英朗健碩的年輕男子騎著匹劣馬,馬矮骨瘦,灰白雜毛。
馬兒仿佛隨時有被壓塌脊梁的危險,真不知道年輕男子怎麼忍心騎乘!
這男子褲褶騎服,一件半長布袍圓領窄袖,足蹬羊皮短靴,頭戴玄巾。
端的不倫不類,不胡不夏。
陽光從街邊槐樹冠上投來,映得他魁偉的影子忽明忽暗。
銅駝大街上路人投來異樣的眼神,順帶還有嘈嘈切切的譏刺。
馬背上男子渾然不覺。
“賣報嘍,賣報嘍!五國遣使入洛,女帝梁王後日月娘節大典祭月……”
一名十來歲的總角少年跑來跑去,衝過往行人吆喝著。
“賣報嘍,賣報紙嘍!小郎君,看不看報紙?”
騎劣馬的男子微微一笑,從馬背褡褳中掏出幾個錢,抬手扔進總角少年腰間的荷包,又一抄手扯過一張尺餘見方的“報紙”。
馬兒不停,繼續往北走去,隻留下男子一句玩笑:“看緊你的錢袋子!”
總角少年扮個鬼臉,拍拍荷包跟上來小聲道:“還有小報消息,大郎要不要?”
男子望了一眼眼神期待的少年,仰頭大笑繼續往前,沒再買他的報紙。
總角少年傲然冷哼一聲,把小心掏出一半的小報塞回懷中,又自去叫賣不提。
“連報紙都搞出來了!有點意思……”
騎馬男子掃了一眼那張報紙,胡亂塞入懷裏,撫著瘦馬的鬃毛輕聲道:
“八關都邑,天下之中,王者之宅,嘖嘖,可惜啦!”
洛陽城推想圖
“老白,聽說狴狸小子又要親征柔然,這次還能大勝而還嗎?”
“……”
“唉,問了你也不答……洛陽的母馬是不是比草原的俊俏,嗯?”
“噅~噅~”
年輕男子一甩額前耷拉下來的幾綹棕黃色頭發,笑罵道:“老色匹……”
瘦馬走到堰洛渠邊,過了護城河,前方就是宣陽門。
兩岸楊柳仍依依垂臨,卻也有黃葉隨波遊蕩。
“下馬!”
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打斷了年輕人的思緒。
他微微一笑,跳下馬背拍了拍瘦馬脖頸,方才牽著韁繩上前,拱手問道:
“上差,請問金市怎麼走?”
眼前是一名身著皂袍,頭頂小冠,腳踩麻屫,腰挎環首刀的大漢。
此人滿臉虯髯,鷹鼻深目,絕不像中原之人。
他身後還站著四名同樣打扮的差吏,有胡有漢,但清一水身高膀大,目光冷冽,好似專門挑揀出的儀仗兵一般。
“過所!”虯髯官差大手一伸,卻不回答他的問題。
“上差,我聽聞咱這洛陽城天下頭等繁華處,最是開放包容,不論胡夏四夷,皆能隨意往還。我還聽說……”
官差冷冷揮手打斷他,一指身後宣陽門十丈高的門樓,虛拱手道:“奉秦國夫人鈞令:即日起進入內城之外邦人,皆須查驗過所!”
“了解,了解!”年輕人眨了眨水青色的眼睛,從馬背上的土色粗布褡褳中取出一份文書,雙手遞給麵前官差。
又四下打量了幾眼城門、城牆,以及橫跨河渠的三座白石橋,嘖嘖歎道:“果然名不虛傳!”
這宣陽門門樓有三層,離地百尺。城門三洞,中間為禦道,兩側供行人通行。每個城門正對一座石橋,橫跨堰洛渠水之上。
“段連?十九歲,姑臧人。來此求入學館讀書?你去金市何幹?”
那叫做段連的年輕男子呲牙一笑,伸手將額頭惱人的一綹頭發撥到鬢角,低聲道:“總要買些禮物,送與胡先生、謝公、雷公諸人,省得人家說我這學生不懂事……”
“嗬嗬,你誌向不小,連這三位大儒都敢賄賂?”
“不能說賄賂,都是讀書人的事……”
虯髯官差啪地一拍刀柄:“背兩句謝靈運的詩,我看你可不像讀書人!”
段連“哈哈”幹笑兩聲,也不著惱,隻道:“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鬥,我得一鬥,自古及今,同用一鬥……”
“老子要你背詩!找茬?”
段連笑著舔舔嘴唇,仿佛是笑他粗魯不文,直到那虯髯官差即將發作,這才悠然吟道: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哼,狡獪白虜!”虯髯官差似乎仍不滿意,上下打量他幾眼,按著刀柄咬牙道:
“發黃麵白,手指有拉弓之痕,前額發短,似有辮發之跡……分明是北魏蠻子,如何敢稱姑臧人?給我拿下!”
段連眼皮一跳,手臂下意識往腰後摸去,但突然又笑著伸展雙掌,貼在身側大聲笑道:“想不到堂堂首善之都洛陽,號稱人盛文昌,竟然如此蠻橫無禮!”
四名官差如狼似虎擰住他胳膊,鐺啷啷鐵索套在頭上,又用鎖鏈纏緊雙臂,就要將他問罪下獄。
“住手!”
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傳來,虯髯官差鷹目冷冷掃去,卻猛然一個激靈,顛顛地跑步過去。
西橋上,從城門洞恰駛來一輛駟馬安車,金紫傘蓋,玉勒金轡,車廂軒敞,以金絲楠木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