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緘師徒自離老母村莊,望故裏進發,曉行夜宿,已十餘日矣。
一日行至老萊觀,三緘愛是觀前溪一帶,觀後青鬆翠柏,密布濃蔭,因謂狐疑說:
“師徒奔走長途,勞頓已極,且暫息此觀,消閑三五日,然後歸裏未遲。”
狐疑說:“師不言,弟子久欲息肩矣。”
紫光說:“吾師素好早行,吾身倦甚,如在此觀息足,吾必睡過盡情。”
三緘說:“汝於道旨尚未有得,如其得之,不戀睡魔矣。”
師徒且行且語,已入觀中。內僅一僧,頹然已老,破灶缺釜,貧困堪憐。
三緘見而詢說:“老衲年壽幾何?”老僧笑而不答。
三緘說:“觀老衲之容貌須眉,恐逾杖國期矣。”
老僧搖首說:“不止。”
三緘說:“汝壽其期頤乎?”
老僧笑說:“虛過期頤五載耳。”
三緘說:“如此大壽,尚康強若是,岡陵之頌可詠及之。”
老僧說:“貧促似丐,壽高何庸。”
三緘說:“不得其富,必得其壽,壽得而何幸如之。”
老僧說:“吾居是觀,雖極困窮,目睹遠近山鄰,至富者轉為貧促,至貴者轉為愚賤。
因思前哲有言:‘富貴兩途,無異花開花謝。’
吾觀於是而猶以為久耳,吾常擬失富貴如灼紙然。
吾雖至貧,富貴者其人幾易,而體尚強健,又暗暗為之自喜焉。”
三緘說:“天下之最難得者惟壽,不識老衲何修至此?”
老僧識:“吾身歲歲康強無恙,溯厥由來,吾似有以識之,而究不知是此否也。”
三緘說:“如何?”
老僧說:“吾自七齡怙恃俱失,依歸無所,吾舅尚是觀僧哀之,觀僧亦傷吾孤而收為徒。
迄今九十八載,不起絲毫淫念,真精未嚐一泄,飲食未嚐過飽,性氣未嚐濫發,紅塵看破而百憂俱忘。
世故深知而一毫無擾,恬恬淡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人見吾壽而驚以為奇,吾不自知有壽而忘乎其老。壽算之大,殆以是歟!”
三緘顧謂狐疑、紫光說:“老衲可謂不知元道而深入元道者也。吾等習道,尚其以彼為法焉。”
老僧說:“道長其道中人乎?”
三緘說:“淺淺學習,其功猶未如老衲耳。”
老僧說:“敝觀貧甚,櫝無餘粟,爾師徒可入市中,飲食較為便易。”
三緘說:“是方應有粟之可易者。”
老僧說:“有。”
三緘曰:“如此不必入市矣。”
遂取銀數兩,命及紫光,與同老僧易粟富宅。師徒自此安於是觀焉。
三緘居是觀內,閑暇無事,獨於觀前觀後,或臨流玩賞,以養活潑之機;或登嶺曠觀,以長鎮靜之誌。
時當夏日,溪外垂楊數百樹,鶯梭巧織,燕語和鳴。
三緘不忍遽歸,坐於枝下,一時詩思觸動,不禁衝口而詠說:“垂楊覆處水交流,不息真機妙道投;可惜鶯梭時擾攘,舍人心性引無休。”
吟甫畢,忽聽一聲咳嗽,響澈溪中。
三緘昂首望去,上流溪岸來一上古衣冠,古貌古須,氣象岸岸,竟至垂楊樹下。三緘異,起而揖之。
此老亦揖,揖已,詢說:“道士奚自?”
三緘說:“雲遊之人,何有定處。”
古老曰:“吾觀爾形像,已有道意數分,可至吾家相談一二道旨。”
三緘喜說:“老丈深於大道者乎?吾當以幾席奉之。”
古老說:“大道吾雖不悉,亦略知入門之由。”
三緘曰:“老丈何容太謙。”
古老曰:“吾非謙也,是實言耳。”
三緘又曰:“吾觀老丈器宇不凡,舉止大方,其殆文人學士歟?”
古老曰:“吾非學士文人,乃村郭老農,何足掛齒。”
三緘曰:“老丈府第在於何處?”
古老以手向上流而指曰:“由溪登嶺,即是吾家。”
三緘曰:“果爾竊欲登堂,以領高人之教。”
古老曰:“如爾不以蓬閭是鄙,速隨吾去。”言罷前導,三緘後行。
行至上流,石級千尋,緣梯而登,果到一嶺。
嶺上重重畫閣,流舟映水,美不勝收。
三緘暗思:“是老必朝內三公致仕歸裏,乃有此朱門大第。”
思之未已,已到重門,古老導至中堂。三緘參見畢,古老命坐,童兒獻茗設筵待之。
筵罷,古老曰:“日將夕矣,道士休行,在此暫宿一宵,明日歸觀亦可。
吾有事入內,爾在吾第隨其起居。”三緘唯唯。
古老退入後,見紅日尚高丈許,四處遊玩,心竊訝曰:“古老導吾來時不覺,今而周視,廂廳台榭,無異蜂房,上下庭堂,若有數十重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