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一 東家西家罷來往(一)(1 / 2)

能看穿世事,這是聰明。

看穿世事,而且還知道何時說、如何說,這才是成熟和智慧。

魏雲顯然是個聰明人,但還是缺乏成熟和智慧。誠如他所說的,滿清的剃發令是倒行逆施的惡法,但其本身的確能夠滿足滿洲貴族的統治需要:甄別敵我。然而魏雲卻犯了非此即彼的錯誤。真正有智慧的人,非但能夠分辨黑白曲直,更能夠看到黑與白中間的“灰色”,並且包容它。

“那些為了全祖宗冠服,寧死不肯剃發的人固然是忠臣孝子,但是迫不得已在滿洲人屠刀之下屈服的黎民百姓也不能算是罪過。”朱慈烺見魏雲言談舉止,就知道他是軍中鷹派的萌芽。在他年輕熱血的掩蓋之下,是一顆追求勝利,充分利用資源的現實主義思想。如果日後有可能,這種人隨時都會因為利益將大明綁上戰車。

不得不說,這種思想與朱慈烺卻是合拍。

隻是朱慈烺更為成熟,能夠在利益之間做出取舍罷了。

“從本心而論,我倒是十分愧疚。”朱慈烺用低沉的聲音道:“我朱家掌有天下三百年,如今卻連百姓都保全不得。我這兩天總是想起一樁故事。”

無論什麼故事,在這種場合下被皇太子提出來,就是一個明確的信號。會議室中所有人都看著朱慈烺,等待這個信號。

“我幼年時,聽宮人說古:先是,曹操行軍時明令將士不得踐踏田畝,如有犯者以軍法論。後曹操坐騎不慎踏入田間,曹操因此割發代首,以明軍紀。”朱慈烺緩緩說道。

結合上麵朱慈烺的“愧疚”。這故事分明是想告訴大家,皇太子想“割發代首”。

尤世威等老將不由吸了口冷氣。

割發代首並非是曹操的專利,經常會出現在史籍之中,實乃滿足各方麵人心需求的靈丹妙藥。

當權者若是割發自罰,衛道士們會覺得十分解氣。在他們看來,頭發和腦袋一樣重要。當權者肯割發,那就跟砍頭沒區別,隻是因為要留著有用之軀才留下腦袋罷了。

對於百姓而言,這是權貴對社會公德的維護,是真正貴賤一體的自我安慰。為何曹操的割發如此出名?因為他是梟雄的代表人物,民間成見認為他對道德的破壞最大,所以當他站在了維護道德的立場上,就反襯出其中道德的閃光點。

與曹操割發一樣被百姓們喜聞樂道的,還有《狸貓換太子》裏包青天杖打龍袍。用龍袍代替皇帝本身。就跟用頭發代替腦袋一樣,雖然皇帝沒有半點感覺,但在百姓看來卻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爽快事。

這是這個時代人們的獨特社會心理,並不是他們在意淫或是自我安慰,而是因為他們對“道德”的內在信仰。

朱慈烺提出割發自罪,並非真正認為這是天子失責。而是出於一個誰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內務衛生。

以烏黑亮麗地長發挽成一個發髻,佩戴冠巾,從審美上而言的確是“儒雅”標識。然而這頭長發卻不是誰都有條件留的。首先得有下人每日早間幫著梳頭。每日晚間要用篦子篦發。若是普通人家,哪有空閑每天早晚用半個時辰打理頭發?

再者。按照傳統習俗也不能夠想洗頭就洗,必須要根據黃曆上的宜、忌行事。而適宜洗發的日子卻是隨機排列的,也就是說哪怕大夏天,頭皮癢得抓心撓肺,也隻能用篦子篦一篦,而不能用水洗。

就算是用水洗。也隻能用皂角。這種被香皂、香波代替的傳統衛生用品,在朱慈烺前世又有所複蘇——因為人們畏懼化工產品如虎,更相信“純天然”用品。然而它會被取代並非沒有原因。皂角洗發之後在短時間裏固然清爽順滑,但是不到一天,油性頭發就會不可抑製泛油。

碰上有脂溢性脫發、頭屑。長發更是痛苦不堪,每天早上起來枕頭上都是一把把的頭發。嚴重的還會出現“鬼剃頭”,一夜之間成為光頭。

士兵們每天都要操練,不可能不出汗。現在營中發行的“黃曆”,每天都是“宜沐浴”,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天天洗頭,因為頭發過長不容易幹。在駐地好歹還能洗澡,若是行軍在外,十天半個月不能洗澡,頭上長虱子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所以在軍營中看到的那些束著發髻的“古人”,並非《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他們早上起來隻是拿梳子將頭發從下往上籠到發髻,油髒的破布一包,並不去管炸出來亂發,看上去頗為邋遢。

即便如此,頭發也會因為頭皮癢或是頭虱而被很快弄亂。

在市井之中情況也與軍營類似,既然百姓習慣,倒也不算什麼問題。但在軍中,這卻是影響戰鬥力的大事。作為有輕微強迫症的朱慈烺,早就想拿頭發開刀。但他深知頭發的敏感性,所以遲遲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