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二)(2 / 2)

退一萬步說,這兵權上的事,是個十五歲太子能想當然說要就給的麼?

是自己一個勳戚能夠置喙的麼?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臣以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地方,還是臣替殿下去吧。”

“那孤出宮為的是什麼?隻是讓你少跑兩步路麼!”朱慈烺的口吻愈發嚴厲起來。

太子總是壓著聲音說話,就怕自己處於變聲期,一旦大聲就喊出破音。如今這壓抑的聲線落在周鏡和宋弘業耳中,不啻為霹靂炸雷。周鏡是擔心自己失了儲君寵信,宋弘業卻看多了話本雜曲,尤其是《三國》《說唐》,登時腦補出了朱慈烺的真心:太子這是要執掌兵權啊!

——身邊都是一幫白癡,真是辛苦。

朱慈烺恨不得大聲吼出來,在嘴裏轉了幾轉之後,終於還是忍了下來,平聲道:“古時忠臣嚐有言說: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何況孤是天家子弟,若不能身先士卒,憑什麼看著他家子弟趟風冒雪出生入死?周鏡,你是皇親,許多事孤不便說你,但是論說為國盡忠,為天下盡能,你實在還有極大可改善之處。”

周鏡聽得一身冷汗。雖然太子說得很客氣,但字裏字外都是說他無能、不忠。這對於一個臣子得是多大的批評?周氏純粹是靠皇後才發家的,在周後受封之前,周家是實實在在的低賤小戶,周奎甚至要在街頭靠給人算命過活。如今被皇後的嫡子指摘,周鏡更是心中騰起難以言喻的苦楚。

“你把這裏收拾一下,我午睡起來之後召見東宮屬官。”朱慈烺終於放過了他。

周鏡應了一聲遵旨,嘴唇微微蠕動,鼓起勇氣問道:“殿下剛才說兩件事……”

“罷了,你做不好的,我再找人吧。”朱慈烺負手而行,招呼宋弘業道:“你跟我來。”

宋弘業本以為太子要去午睡,又見太子叫自己,心中一喜:太子殿下說賞罰必信,果然是雷厲風行,這就要給我好處了麼?一念及此,剛才的忐忑頓時煙消雲散。

朱慈烺帶著宋弘業出了大花園,沿著府中小路曲折散步,權當消食。周鏡不敢違抗太子令旨,親自監督布置,派了心腹緊隨太子身後侍衛。太子並不多說,也未往寢宮去,而是又進了另一處園子。

這園子沒有池塘,卻有一座太湖石壘砌出來的假山,玲瓏剔透,盤回迂取的石徑貫穿其間。隨著石階攀援其上,假山上還建有一個懸空兀立的八角攢尖頂小亭。小亭沒有正脊,隻有垂脊,宛如並攏五指作鳥啄狀,頂上正中是銅質鎏金的圓球寶頂,光彩奪目。

朱慈烺留下了侍衛,帶著宋弘業上了假山,進入亭中,停息觀眺,長抒一口氣,道:“這園子如何?”

宋弘業作為書吏,多少看過些雜書。固然不能如那些才子一般脫口成章,卻也能拽幾句文辭,當即吹捧道:“潛邸有南園之精美,又不失北園之雄奇,當是天下名苑,隻是尋常人無福領略,倒讓外麵那些俗園喧囂起來。”

“這園子即便在南方,也不算是丟人的。”朱慈烺前世沒少參觀過那些名園,兩相對比,也覺得宋弘業說得中肯客觀。他伸手拍了拍柱子,激起一層薄灰,也不介意,隻是搓著手對宋弘業道:“可惜這園子住不久了。”

——太子是什麼意思?

宋弘業心中一驚:又是要兵權,又說潛邸不能久居,難道有問鼎之心麼!可這也太急了吧,才十五歲啊……

“我看你是個明白人,也有忠心,便與你直說吧。”朱慈烺目視園中,看都沒看宋弘業,完全不知道那個小書吏已經被嚇得心驚膽戰了。他道:“朝廷中庸碌之輩猶如過江之鯽,如今又有人彈劾秦督孫傳庭,殊不知此乃自毀幹城!一旦孫傳庭不存,燕京淪陷也就指曰可待了。”

相比有心謀奪皇位,做出一個悲觀的預言完全就不算事了。宋弘業這才輕輕抹去額角的汗水,大大鬆了口氣。他道:“殿下無須悲觀,想來朝臣中也有明眼人,不會讓那些庸臣得逞的。”

朱慈烺搖了搖頭:“朝中即便有明眼人,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如今這個國家已經從上爛到了根子上,像李邦華那樣的能臣,也失去了銳氣。邊臣中盧象升、洪承疇之類都算是帥臣,然而死的死,叛的叛,再無一個能夠獨當一麵的方麵之臣。名將如曹文詔、曹變蛟、滿桂、何可綱、趙率教……也都身隕。哼,你看看現在那些將軍,誰還真把皇帝放在眼裏。”

這些話隻有皇帝和太子能說,其他任何人說,都免不了一頓大棒。

宋弘業躬身在後,不敢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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