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醒了?”就兩個字,好似兩記當當的鍾聲,是歐洲那種鄉村小教堂發出的關懷人世冷暖的鍾聲,純粹的和悅,隻想關懷你。我沒有聲音。我還沒有力氣說話。我剛剛送走某個悄然而至的時刻,還沉浸在莫名的感動中,有著萬語千言,卻是發不出一聲。我動了動手指,愛人幹爽而溫暖的巴掌,立刻握住了我的手。他慢慢加重勁道,揉搓我的手指,有著無間的親密和透心的熱力,使得我的眼淚悄然滾落下來。
以我四十八年的人生經曆,以無數個難眠之夜的痛苦,以數不清的寒冷孤寂和苦澀,以被不安全感反複驚擾的殘夢,更以這一夜前所未有的好睡和奇遇,我明白了:是因為我的生命中,有了這樣一個愛人。愛人的存在,就是一個安全感的存在,就是一個溫暖季節的存在,一個清醒視線的存在。所有的植物,凡花繁葉茂,必然是植根於深厚的肥沃的土壤。一種人生態度的換轉與修養,也是因為個人生活的土壤。這土壤也許肉眼可見,也許肉眼不可見。它也許是一種原始的微小的自然的善心與善意。它也許是一種大義。一種凜然。猶如巍峨遠山。猶如藍天與大海。猶如最紅最圓最溫和的夕陽,某一日,戀戀不舍地滾落你的窗口,你倚窗遙望,與它對視,心領神會地接受了一個關於生命的教誨與暗示。我相信,對於一個有許多性格缺陷的人,一個重感覺的文字寫作者,一個資質與悟性都比較普通的瘦弱的女人,個人生活環境的影響是巨大的。因此,我得承認這麼一個事實:我的好睡,我的覺悟,我的平靜與安穩,我生命中某一時刻的悄然而至,與我身邊睡的是這樣一個男人密不可分。
我看著這個男人,他也這樣地看著我。我們都沒有語言可以表達自己此時的情懷。對於他,我是這樣地敬重,這樣地想要順從。我恨不能檢討自己平日對他的所有冒犯和失禮,也恨不得原諒平日沒有給予他的所有原諒--嘴裏卻依然無話。不敢說也不能說,這樣的話決然沒有可說性,一旦出口就有損失,不是薄了,就是厚了,不是淡了,就是膩了。
當某個時刻悄然而至。當我滿含淚水,睜開眼睛。當一夜之間我與現實不再有恨。當愛人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隻有李白的一句好詩穿透歲月到現在: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此時此刻,宇宙天地如此鄭重,男女也不再存在,夫妻就是骨肉至親,看不厭的愛人就是山,是石頭,是石頭縫裏生長了千百年的大樹,任你什麼樣的汙穢糟蹋也無法褻瀆,縱然凡胎肉身轉眼就會灰飛煙滅,至情至性總歸那座敬亭山。
我們能夠說出來的,是現實生活。我們說我們連“眾鳥高飛盡,孤雲獨自閑”也不要做。我們要好好地生著活著,牢牢地在眾生之中,是一對同窗的學友,相約要一起好好地學習。學習生活,學習自然,學習光明、簡單、敦厚、寧靜,爭取獲得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醒悟。閑書裏有一帖中藥膏方,宮廷得於光緒七年,時有周媽媽奉旨擬定為益壽膏。方子開了四十七味中草藥,我用文學的眼睛看,過目不忘的隻是兩味:豆蔻與破故紙。豆蔻有怎樣的青春?而破故紙又有怎樣的老邁呢?卻須得一起煎熬互補。其實,人生的長壽與否,我以為實在隻是天意。而熬至滴水成珠本身,對於人生來說,卻實在是一個美妙景象,是一個美好的修煉過程。愛人把方子,用了灑金宣紙,小楷抄錄,貼在我們茶室的牆壁上。老是要叫我不由自主地想,那最後熬成的珠子,該是何等圓潤,何等晶瑩,何等沉著,何等剔透,叫人怎麼喜歡才是呢。
(《人民文學》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