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幾乎用了大半年時間,修訂我的文集。在一篇一篇小說的重新閱讀之中,我發現了那麼多的錯誤,實在令人羞愧與不安。除了印刷過程中的校對錯誤之外,我自己的筆誤居然多如牛毛,用字的生澀也多如牛毛,關於生活常識的錯誤也多如牛毛,還有思想深處的混亂導致的本文形式上的含糊不清。一想到就是這樣錯誤百出的《池莉文集》(七卷本)至少被60萬以上的讀者閱讀,我便會冒一額頭的冷汗,當真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感。如此,在私心裏,我覺得,評價本身能夠關注和給予我--無論褒貶,都算是抬舉我了。有成千上萬的讀者喜歡我的書,也是我的真福氣了。
哪怕隻是為著不辜負自己的這份福氣,我也應該認真地從容地寫好每一個字,視每一個字如同新生的生命,胸懷裏要擁有創造者的責任感與母親式的頑固溺愛。不管外麵的熱鬧是多麼沸騰,不管呼朋喚友的聲音是多麼誘人,我的孩兒沒有吃飽穿暖,沒有收拾體麵,我們就是不出家門。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來還是說的我自己。
我總在守候,總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夠到來。春竟然是那樣的一種大方、清亮、順暢、和煦和健康,無論世界上發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沒有發生一樣,還是該做什麼就做著什麼,與世界相看越久,心裏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毀滅就在眼前,也是一樣的泰然。什麼叫做活得體麵?我以為,這就叫做活得體麵。什麼叫做死得高貴?我以為,這就叫做死得高貴。
半輩子過去了,我發現自己的,卻盡是不體麵和不高貴。且也不多說別的了,單單是這種不體麵不高貴的焦慮急促狼狽憤懣之氣,已然讓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2000年前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出毛病了。後來,我更驚訝地發現,原來不是他人傷害了我的身體,傷害者正是我自己。我們的肉體,不僅僅是細菌和病毒毀壞的,最大的致病源卻還是不健康的精神。
回頭看了看已經過去了的半輩子,我產生了一個最樸素的想法:我得愛自己。
我渴望懂得怎麼才是愛自己。
4
先於愛來到我眼前的,是不愛。
或者,確切地說:似乎也不是不愛,而是一種懵懂與糊塗。以為愛自己是一個本能,一個不言而喻的道理,所以也就從來沒有過反思,沒有設想過關於這個道理的道理。
待到毛病壓身,再也強不過,倒在病榻上,被大剌剌的醫生一疊疊地開單子,到處去排隊檢查,這個機器進那個機器出,花大把的冤枉錢,還受盡驅使與折騰,這個時候,自己就開始反思了。
有一個例子,與所有例子一樣足夠提供給我自己反思。那是2000年的夏季,我女兒小學畢業。在暑假最炎熱的日子裏,我女兒參加了外國語學校的考試。初中教育,原本是國家規定的義務教育階段,輪到該我女兒上初中了,也不知道哪裏吹來了一陣風,要把教育產業化,忽然就把師資稍好的初中,統統都變成改製學校,改製學校不執行義務教育了。改製學校一是控製生源,嚴格地考試招生,二是高收費。按說,招收了這樣一些高智商好成績的學生,隻發教材他們自學,隨便哪所學校將來的升學率都不會低,何來高收費的理由?沒理由!就是要高收費!每學期幾千元!麵對這樣的霸道,你毫無反抗能力,不免叫人悲憤。還有更厲害的一層屈辱要你消受:全省好幾萬人報考一所學校,錄取才不過兩三千人,你考不上錄取分數線,想交錢也無處去交呢!用武漢話說,這叫“掐著你玩”,用北京話大約叫“擠兌”了。
事情還沒有開始,先已經是悲憤交加。當著女兒的麵,還要輕鬆自然談笑風生王顧左右言其他。女兒才11歲,敢於報考最難考的學校,僅是憑她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良好心理狀態,我自己被打掉了牙也得往肚子裏咽,臉麵上做出來的隻能是對孩子的讚賞與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