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有一人,在二樓陽台吹笛。想必是一個專業笛手,吹了多少年的,隻是一個婉轉,就把人的千般柔腸萬般情感都勾引出來。這個時候,我立在湖邊了,湖水湯湯,煙波浩渺,天幕上的那顆星星一直與我對望。這生生不息的人世啊!就是從這般的嬌小開始的嗎?這嬌小的俊美的慈祥的生命啊!愛得叫我連一個“愛”都說不出來了。
最近,我在後院的菜地裏撒了一把蘿卜籽。幾天以後的一個清晨,我忽然發現,出蘿卜苗了!可以重達公斤的蘿卜,它的苗卻幼小得不可思議:細長的莖纖細如發絲,孱弱地彎曲著竭力頂住兩片綠色的葉,而這葉,亦小得僅僅是因為有黑色泥土才得以被襯托出來。我連忙返回書房,取來老花鏡,戴上,蹲在田頭,認真端詳蘿卜苗。我用手指碾碎了一疙瘩又一疙瘩的泥土,輕輕培在蘿卜苗的根部。與這樣孱弱的植物的小生命共處,使你感到人類的強大,感到你有滿腔的憐惜。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我就開始惦記它們,我得適時地為它們澆水、鬆土、施肥、間苗、除蟲,讓它們順利成長。我當然知道,農事一旦做起來,就跟撫養孩子一樣,有著沒完沒了的瑣事,還有口朝黃土背朝天的體力活。但是我會做下去的,一個人,即便是麵對孱弱的蘿卜苗,一旦由衷地發生了鄭重的情感,那也該是一種擲地有聲的承諾。
其實我做過農活。我17歲的時候是知青,曾經在田野上勞作。現在於後院種菜,依靠的就是知青時代獲得的經驗。然而,到了現在,我才以前所未有的真實發現了蘿卜苗的纖弱,並對它們產生了撫育者的責任感。而當年,17歲的我,下放幾個月之後,就靠一篇文字優美的作文,被貧下中農選拔到大隊小學當教師去了。盡管我在所有的假期裏,都積極投入到生產隊的農活之中,我還是從來沒有把蘿卜苗或者白菜苗看在眼裏。我的眼睛一直望著遠方,心裏頭隻裝了三個宏大理想:第一,要解放全人類。第二,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第三,將來要當作家。因此,當生產隊長一頭衝進我們的教室,說:“老師,要下雨了,趕快把學生帶去搶摘棉花!”的時候,我立刻放下教鞭--一根柳樹條,挽起褲腿,率領學生立刻出發。當夜,不管有多累,我一定還要挑燈夜戰,那就是必須寫下至少一篇關於人定勝天的戰鬥詩篇。
少年意氣,眼睛看見的都是大,成年以後才逐漸發現小。當過農民三十年之後,我才在自家後院回歸田野。48歲這年,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清楚了蘿卜苗。才知道心疼它們。才意識它們都是生命。也才意識到我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纖弱細小的生命。我恨不能回過頭去,做一次自己的母親,一個母親意識清醒的母親,好好端詳自己,好好心疼自己。
這是三十年的時間。在三十年的時間裏,做好做歹吃苦耐勞也不少,生兒育女也曾經曆,卻好比沒有看到目的地的火車,隻管呼隆隆地一徑朝前開去。某一日的黃昏,有瑰麗晚霞,去散步,眼界忽然被打開,才正經認識了嬰兒和蘿卜苗。一瞬間,眼裏有了,心裏也有了。人世間,不管動物植物,小生命總是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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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隨著反複的閱讀,開始堅信他的闡釋:“生活的最終目標是生活本身。”近些年來,對於自己喜愛的思想家的閱讀和思考,感覺有一盞燈,漸漸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層醒悟,叫:離暗出明。有時候我能夠明確地體會到,心裏頭就會泛起一波一波的歡喜。
17歲的時候,我深信我能夠“解放全人類”。27歲的時候,有一點不相信了,但是還相信“解放全人類”至少是一個豪言壯語,是一個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義。35歲的時候,心裏空了,找不到著落了。45歲左右,逐漸踏實下來,以檢討自己為主,溫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類”。清楚地知道它僅僅是一個口號。一個中國式的口號。中國式的大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