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回家—中日士兵的最後歸宿(1 / 3)

戰爭結束了,盡管有無數的士兵已成滇西怒江河邊骨,僥幸活下來的人總要回家。

日軍衛生兵吉野孝公的回家之路,經曆了在我軍後方醫院、戰俘營、收容所的羈押歲月,在輾轉穿越了其所未能征服的這片廣袤的國土後,於上海登船駛向那個發動了侵略戰爭、又被戰爭摧毀的祖國。在其回憶錄中,對回家之路的記述幾乎超過了戰爭經曆,因為後者是死路,此刻踏上的則是令其新鮮又陌生的生路。

又過了幾天,我們被送往後方醫院的時刻終於到了。其他村子裏的重傷員都被用擔架抬著集合起來,輕傷員則徒步行走。重、輕傷員加起來,有三十餘人。

負責護送的士兵分擔架兵和警衛兵,加起來有四五十人。擔架隊抬著傷員艱難地行走在雲南崎嶇險峻的山路上。途中,在大塘子村附近住了一夜,過了惠仁橋以後,在一片馬鞍形的草原上野宿的時候,無論護送的士兵還是躺在擔架上的傷員都已累得筋疲力盡。

寒氣襲來,如針刺骨,傷口剜心般地劇烈疼痛。重傷員整夜不停地發出悲慘的呻吟。天快亮的時候,有兩名傷員不幸死去。屍體被就地安置以後,部隊又出發了。與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峰相連的高黎貢山無情地奪取著重傷員的性命。險峻的山路上,擔架隊裏的每個人,無論是對方,還是我們這些傷員,都吃了相當多的苦。死去的人被就地扔掉。

渴望生存的士兵和傷員都在拚命地與死神抗爭。抬著擔架的士兵們,肩上滲出了血。看到這種情景,我實在按捺不住,拚命地請求把我從擔架上放下來,但還沒走幾步,就支撐不住摔倒在地。抬擔架的士兵們笑著說:“別逞能了。”把我又扶到了擔架上。真誠的笑容裏,絲毫也看不出任何敵意。

天黑了,我們又在一座山的鞍部停下來野宿。周圍的草長得很深。山峰間吹過來的寒風,打著旋渦,像刀絞一樣,紮在傷口上。

寒風勁吹,漆黑廣袤的草原上,不斷地飄蕩著重傷員痛苦的呻吟,傷員們在傷痛的痛苦煎熬中掙紮。夜裏,又有一名傷員在悲哀的呻吟中死去。

越過高聳入雲、充滿艱難險阻的山路,走出死亡的莽原之後,第四天,擔架護送隊一行終於上了援蔣運輸線——滇緬公路。路上,運輸部隊的車輛排著長蛇一樣的隊列。順著這條路向右行就是拉孟(鬆山)陣地。護送隊長告訴我,現在彼此正在龍陵陣地激戰。

我仿佛聽到了龍陵陣地隱隱約約的炮聲,“逃走”的念頭又一次在腦海中浮現。但心有餘而力不足,憑著這雙腳根本無法行走。我想大家的心裏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全身虛弱無力的我們,將從這裏沿著滇緬公路由運輸車送到保山。到保山的行程,一點也沒有告知我們。護送的車輛在荒草遍野的滇緬公路上卷著塵土,一路北上。

日落時分到達了保山。

重逢保山是中國軍隊的作戰指揮部所在地。這裏有飛機場。既是軍事物資的集散地,也是中國遠征軍雲南戰區的軍事要地。由於日軍飛機轟炸,機場已被破壞得相當嚴重。麵積不大的機庫附近,停放著五六架飛機。

我們從運輸車上下來以後,走進了位於保山街盡頭的一個大戶人家。我在此出乎意料地邂逅了一群人,她們就是在逃跑時,在黑暗中走散的朝鮮慰安婦們,好像有二十四五人,其中有四五名日本慰安婦。他們一看到我們,就趕忙跑了過來,給我們上煙上茶。老板娘也在其中。

她小聲地問我:“你們是騰衝部隊的吧?”說著給我們點上煙。

即便男女之間有差異,又算得了什麼呢,因為這畢竟是曾經一起在槍林彈雨中同生共死的同誌之間的重逢。大家都為日夜惦記中的重逢,為各自的平安而高興。她們在衛兵的指示下,給我們送來了熱茶和稀飯等。彼此談論著騰越守備隊最後的苦戰,並互相安慰,在一起消磨時間。由於旅途的疲勞,晚上我睡得很早。

第二天早上,野戰倉庫的花田少尉死了。

花田少尉在被俘時,曾殊死搏鬥,並把幾名敵人的士兵扔到了河裏,為此遭到了他們的毒打。從那以後,便成了他們注意的對象,經常受到虐待,身心已相當疲勞衰竭。到達保山時,呼吸已經相當微弱。真是個令人同情的不幸之人。

沒過兩天,又有一人死亡,他就是吉川上等兵。他從肩頭到後背都負了槍傷。他出身在築後大川町,從故鄉出發以來,跟我一直是同一個分隊的戰友,是一位氣質溫厚的男子。現在他也無法再返回那日夜思念的故鄉了。

抗議陳情保山收容所的生活非常艱苦。每日兩餐,每餐隻有一小碗稀飯和熱茶。身體漸漸衰竭下去的重傷員比比皆是。為此,有些傷員躺下後就再也沒有起來。對這些患者來說,除了“殘酷”二字,我真的找不出其他字眼來形容。

身受輕傷的戰友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勇敢地向警備隊長抗議陳情。護送隊長就暫時的現狀作了如下說明,並表示歉意。

“現在,戰鬥正在龍陵彼此一進一退地進行中。我們中國軍隊損失慘重,麵臨著開戰以來最為嚴重的危機。我們本身就處於糧食嚴重匱乏的困難時期。從現在起,請大家忍耐一下。”他這樣向我們解釋說明。接著隊長又繼續剛才的話題說道,“如果我們中國軍隊被打敗,日本軍隊來襲擊保山,我們馬上便會改變對各位的態度,絕不會讓你們放任自流!”他又這樣附加說明道,聽起來的確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這樣我們就無法再勉強他們,所以除了忍耐,沒有任何辦法。

保山十五天的艱苦生活即將告一段落,我們又要被送往後方。

我們分乘兩輛卡車,也不明白要去的地方。負責警衛的士兵分別坐在一前一後的兩輛卡車上,出發的準備已經就緒。這時,隊長第一次告知我們將被移送到後方的楚雄陸軍醫院。

加上警備車的五輛運輸車靜靜地駛出保山。

廣漠的保山高原上到處是枯草。車輛沿援蔣運輸線——滇緬公路一路向東迅猛前進。綿延的荒原上,一棵樹影也見不到,隻是偶爾遇到遊牧的水牛群。車輛不分晝夜地向前馳騁。途中,又有一名傷員在車上死亡。運輸車可能是忙於趕路,毫不顧忌這名死者,依然繼續向前狂奔。第二天清晨,運輸車駛進一座小鎮,這便是陸軍醫院的所在地楚雄。

這是一個非常寒冷的早晨。我們踏著霜,進入一所中學的校園。

刺骨的寒風中,重傷員沒了血氣,被凍得咯嗒咯嗒直打哆嗦。這時的我們,身上還穿著衣衫襤褸的夏服,在擔心被凍死的恐慌和不安中顫抖。警衛部隊也很擔心,他們從周圍的農家抱來稻秸,為我們生起了一堆火。於是,我們在極其危險的時候,又得救了。午後,我們被領進一家工廠的倉庫。

在這兒住著一些比我們先到的日本兵。他們是拉孟(鬆山)部隊的士兵和騰衝周邊陣地的戰友們。其中好多人的身體狀況比我們要好得多。他們當中也有好幾個士兵時刻想著準備逃出去。

楚雄的醫院生活第二天整個上午,我們辦完了入院手續以後,全部住進了楚雄的陸軍醫院。

說是醫院,其實是街上的產業倉庫等經過改裝而形成的一所陳舊簡陋的住所。醫院內住滿了中國軍隊的傷員。我們住的病房是一幢特別陳舊的建築,然而,就我們的人數而言,卻是太寬敞了。

警備隊長與醫院辦完了交接手續以後,通過翻譯,對我們說,“在此我要和各位分別,馬上便返回前線。楚雄現在的天氣非常適合療養,希望大家在此好好養傷,並祝各位早日康複。另外,對車內的死者,我表示真誠的歉意。”說完,他便離我們而去。他雖是敵人的軍官,卻同時也是一位相當出色的人。接下來,由軍醫長向我們訓話:“蔣總統曾就日軍俘虜的對待問題指示過我們,要優待和關心俘虜。特別是對傷員,要實施最好的治療,迅速使其恢複健康。”他首先向我們傳達了蔣總統的命令,接著又說道:“中國目前正處於戰時,給養比較差,但中國士兵亦是如此。請大家忍耐、堅持,好好休養。”軍醫長的日語講得很好,但與他流利動聽的語言正相反,目前的現實極為嚴酷。當然,在精神上,軍醫和護士對我們都很善良,但治療極為簡單。中國軍隊的傷病員同樣如此。主要由於醫療器具和藥物奇缺,根本沒有注射,全部采用投藥,但是奎寧缺乏,這對於瘧疾患者來說,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加藤是一名從工作單位直接來到戰場的年輕新兵。由於瘧疾的高燒和黃疸病,每天都處在痛苦的煎熬中。然而,就是對這樣的重病患者,貴重的奎寧也隻是三天或四天投藥一次,而且還不是注射,隻是些阿司匹林類的藥丸。在高燒的折磨下,加藤的身體一天天地垮下去,最後在一個下著雨的早晨,他不停地細聲呼喊著“媽媽”,離開了人世。除他之外,還有為數眾多的瘧疾患者,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同時並發其他疾病,一般說來,生命就沒有希望了。中國士兵每天都有死亡的。

死去的人都很不幸。人剛死去,屍體馬上便被胡亂地扔進山裏,這是這兒的慣例,不管是中國兵,還是我們這些日本兵,都是一樣。

當然,加藤也不例外。中國士兵們習以為常地說:“屍體被扔到後山以後,轉眼間便會成為野狗的腹中之物。”這也是戰爭這個惡魔所導演的殘酷悲劇中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