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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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離黃河一千裏外的大別山區,有這麼兩座山。北山名為霧山,南山名為雲山。霧山的頂峰名為牛頭,雲山的頂峰名為虎頭。牛頭山很高,海拔卻低;虎頭山不高,海拔卻高。
從雲山流出一條河,名叫仙橋河。仙橋河的中遊,就在雲山與霧山之間,有一小鎮,名叫仙橋集。仙橋集在仙橋河北,離霧山約為四裏,離雲山隻有兩裏。
霧山南麓,有一座寺廟,名叫牛峰寺,又名東嶽寺。雲山北麓,有一座寺廟,名叫虎頭廟,又名魯班廟。
東嶽寺很大,建於唐朝,毀於民國十三年。從北方申陽縣城潰散而來的兵匪與寺僧相勾結,擄掠進香的婦女,進而強搶出嫁的新娘,被紅槍會剿滅了兵匪、搗毀了寺廟。
魯班廟很小,建於明天順年間。民國時期,魯班廟的住持名叫邙山和尚,法號水鑒。水鑒法師有一位徒弟,名叫耳忘。
魯班廟坐西朝東,隻有兩進一院,前為山門,後為正殿,左右耳房。正殿供奉魯班,乃百匠之祖。前殿於山門處供奉觀音菩薩,民間稱之為送子觀音。左耳房三間,一為廚房,一為齋房,一為講堂;講堂裏供奉著曆代法師的骨灰舍利。右耳房三間,皆為臥室,多出的一間臥室為客房。
院中並無他物,隻有一口水桶粗的銅鍾,鍾上四周鑄有“國、泰、民、安”四個隸書大字。銅鍾呈紫色,隻在近鍾口處有一圈紋飾,紋飾間隔之中又有“大、明、天、順、七、年”六個篆字。
廟前有三棵柏樹,乃建廟時所植,生長在石頭縫中,雖五百年卻不甚粗,沒有鍾粗,也沒有高過大殿。柏樹的樹皮皆沒能包住筋骨,不知是被人用刀削去的還是被野獸的堅牙利齒撕去的。
門口臨路邊又有三塊巨石,可臥可坐,供過往行人休息。在無人的黃昏,蒼鷹常棲於柏上,看山下的村莊。在無鷹的夜晚,狐狸常坐於寺外,聽寺院的鍾聲。沒有人知道蒼鷹的巢穴在哪裏,也沒有人知道狐狸的洞穴在哪裏。
魯班廟處在一個十字路口、四岔之地。向北通往仙橋集,向南通往宋家坳,向東通往林家灣,向西通往屠家莊。林家灣在虎頭山虎口底下,灣前便是仙橋河,落在柏樹上的蒼鷹大概能看到灣裏的小雞。宋家坳、屠家莊在虎頭山虎背兩側,這兩個村莊趕集要經過魯班廟。
西、南兩條路邊各有一個山衝,臨近小廟處都是坡地,坡地往下各有一個池塘,池塘再往下為衝田。寺廟的用水,取自野塘,兩個野塘都很清澈。
廟後和廟南各有一塊菜園,歸小廟所有。西南山邊有一口土窯,是和尚死後火化的地方,稱為荼毗所,民間稱之為火葬場。
耳忘和尚一生都住在雲山上,東南西北很少越過方圓三裏之地,也就是說很少越過仙橋集和三個村莊。這三個村莊都隸屬於仙橋保。
仙橋保原來很大,有方圓二十裏,保長、裏長駐仙橋集,裏長還管著另一個保。清末,連同宋家坳、屠家莊在內,仙橋集周圍至少有五個人口超過五百人的大村莊,是以仙橋集非常繁榮。
民國二十一年,仙橋保被一分為二,分屬兩縣。北邊的兩個大村莊連同方圓三裏的霧山仍屬原光城縣,南邊的三個大村莊及方圓三裏的雲山劃屬新設立的新集縣。仙橋集劃屬新集縣。
新集縣實行改革,將裏保製改為區保製,將每個大保細分為數個小保,十七個保(並非都是整保)劃分為一百二十個小保,三個較大村莊分屬三個小保,宋家坳、屠家莊都不再隸屬仙橋保了。魯班廟位於三保交界之地,不知道隸屬哪個保,但並沒有人管它。
位於兩縣交界之地的仙橋集自此衰落,由一個小鎮規模漸漸淪為一個村莊規模,比不上六個區政府駐地的集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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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忘和尚生於民國元年,據說是師父回老家時在黃河邊撿來的。師父是北邙山人,來此出家本應四大皆空,但仍放心不下家鄉父母及父老鄉親,於清朝滅亡之年回鄉探視,或曰雲遊,卻撿到一個孩子,便是繈褓中的耳忘。真不知師父是如何一口粥一口粥將一個嬰兒喂大的。
耳忘從小就剃光頭,但並非剃度。二十歲那年,師父問他是否願意出家,答應後師父就給他正式剃度。那一年,正是新集縣始設之年。
三十歲時,師父讓他去靈山寺受戒。剃度後隻是沙彌,受戒後才是比丘。比丘受具足戒二百五十條,從此稱為法師,專心修持,亦可收錄弟子。
魯班廟的大神雖是魯班,卻也一並供奉觀世音菩薩。因此,祖師廟勉強可算禪宗,曆代法師都去靈山寺受戒。廟裏的經書,也都是從靈山寺取回來的。
受戒那年,正值全省旱災、蝗災,餓殍百萬。耳忘和尚腳穿芒鞋、身背香袋一路向北,卻見逃難的人群一路向南,從淮北平原湧入大別山區。路上他看見一位瘦小的女孩子,隻有十一二歲,靠在一棵大槐樹下休息。
可是那女孩兒瘦小的後背靠不住大樹,倒下去了。耳忘和尚上前,發現女孩麵色蠟黃、頭發因滲出的汗水而淩亂,兩隻已定型的小腳上的三寸布鞋張開了口子,衣服倒還幹淨,身邊連一個包袱也沒有。
耳忘和尚給她喂了幾口水,等她蘇醒過來。女孩醒來後,見一個光頭和尚模樣的中年男子蹲在麵前,掙紮著想坐起來。耳忘將她扶起靠在槐樹上。
女孩說,她是從平輿縣逃荒過來的,已走了兩個多月了。去年冬天,連可吃的樹皮也沒有了,村裏一半人都餓死了。餓死的都是大人,先是老人,後來是中年人,他們都舍不得吃,隻想讓孩子能活下去。臘月,父親也餓死後,家裏隻剩她和十歲的弟弟了。臨死前,父親讓她帶弟弟向南逃,說山裏容易活人。過淮河時,她和弟弟沒錢坐船,隻能紮一個竹筏子過河。竹筏子沒紮緊,在河中散開了,弟弟被水衝走了,衣服包也沒有了。
耳忘和尚把身上所有的幹糧都留給她,告訴她再往南走十幾裏就到山區了。算起來,離靈山寺還有百裏,他不再需要幹糧了。女孩兒問他是哪座廟的,他說是魯班廟。
一路上,耳忘總忘不了那女孩兒的話,想象平原上的慘狀——旱災、蝗蟲、一座接一座的新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