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惠的恐懼是有道理的。離了婚的她在師機關的聲望一落千丈。離了婚的女人身價本來就低,因不能生育而離婚的女人更被人看不起。男軍人們的那種鄙夷的目光還好忍受,飄進耳朵中的家屬們那些刻薄的挖苦和品評,簡直使她渾身戰栗。而加深她內心痛苦的是:她隻能把痛苦全部悶在心裏。
離婚的打擊加上這種無形的壓力,使她的身體開始壞下來,她一下子消瘦得那樣厲害。有一天她去給師長送文件時,不知內情的師長看見她的模樣大吃一驚,忙關切地問:“怎麼,病了?”自離婚後一直強忍著不流淚水的青惠,在這慈父一般的詢問下,積在心中的委屈一下子爆了,她伏在師長的辦公桌上放聲哭了。師長叫來軍務科長問明了情況後,當即鐵青著臉給炮團司令部那個參謀長打電話,命令他:“立即跑步來我的辦公室!”當那個參謀長氣喘籲籲剛一進門,師長就兜頭罵了起來:“你這個混蛋!還有沒有良心?我告訴你,我不允許我的部下有喪失良心的軍人!”
怒罵也隻是怒罵而已,並沒有改變青惠的處境。年底的時候,她提出轉業,她想回到爸爸教書的那個小鎮書店去賣書,她知道自己沒有幹其他工作的本領。但沒有想到,有一天晚上,師長和師長的愛人突然領著一個麵孔敦厚而平常、一望而知是農村出身的青年軍官走進了她的宿舍。師長張口就說:“你還年輕,不能老一個人過日子,我們幫你找了一個,你看他怎麼樣……”她驚愕地望著師長,她從來沒有說過要再結婚啊。
痛苦的教訓已使她從婚姻的盲目期進入理智期了,她很長時間沒有做出決定。但最後,也許是她確實感受到了孤單生活的怕,也許是她不忍拂師長夫婦的好意,也許是她確實看清了這個軍人的心地善良(她已懂得了無數已婚婦女重複千遍的道理:對於男人,外貌並不具有決定意義),反正她答應了這樁婚事,隻是在答應的同時,她滿臉羞愧地向對方說明:“我不會生……”
她根本沒有料到她會從這個丈夫身上得到這麼多真摯的愛——經過生活的那次挫折,她已變成了不敢奢望愛撫的女人。她更沒料到的是,結婚幾個月後她竟會懷孕。那天,當她因覺身體不適去醫院求醫,醫生告訴她這是懷孕的反應時,她震驚地望了醫生好半天,並且一走出診室就哭了,流出了無限驚喜的淚。
倘若那種關於“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所組成”的理論能成立,那麼青惠是已步入人生的“微笑期”了。
到現在,她已經懷孕近六個月。這近六個月的時間,她是那麼小心地保護著腹中的小生命。盡管妊娠反應使她吃了不少苦頭,但喜悅的光輝卻一直照亮她那白嫩的額頭。她已經悄悄地囑咐丈夫:萬一將來因難產上手術台,一定要告訴醫生,保孩子不保大人!她決心把孩子生下來。要知道別的女人生孩子,其意義隻是完成了人生的一樁使命,而青惠生孩子,意義卻遠不止此。她要讓那個絕情的人明白:當初不生育的責任不在她!她也要讓周圍的人知道:她是一個毫無缺陷的女人!她要用此來報答第二個丈夫對她的摯愛!更重要的是,她要體驗一下她從未體驗過的做母親的自豪。
青惠幸福地靜靜地站在保險櫃前遐想著,眼神變得恍惚迷離,直到營房科的薑助理員和財務科的辛助理員推開保密室的門時,才把她從遐想中拉了回來。她朝他倆不好意思地一笑,忙轉身打開七號保險櫃,把一個鎖著的黑提包遞給了他倆。這包裏裝的是五千塊錢現金。師機關在營區東側蓋一棟樓房,需購買駐在附近一個生產隊的一點地皮,當初商定好由師裏付給生產隊五千塊現金即,但當上午營房科的薑助理員把錢送去後,生產隊又派入退了回來,顯然是嫌錢少。師首長也覺得按目前的地價,付這點錢確有點少,正準備開會商量再增加一筆錢時,軍裏來電報要全師參加“八三九”預演,這事就暫時放了下來。恰巧上午財務科無人在家,營房科又無保險櫃,陳副師長便指示把生產隊退回的這筆錢先放到保密室的保險櫃裏。青惠覺得在保密室存放現金不合規定,下午特地找陳副師長詢問怎麼辦,副師長說讓財務科把錢先存進銀行,待演習結束後再處理此事。薑、辛兩位助理員此刻就是來辦理這件事的。
送走兩位助理員後,青惠抻了抻那有些嫌短的上衣,又坐在案前開始整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