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宴午時開(2 / 3)

是的,賈石成在笑,他怎能不笑呢?要知道,壘在牆上的這些雖舊但卻質量很好的磚頭,當初一分錢也沒花呀……

那是剛收了麥子的時候,有一天賈石成坐在屋裏計算著已備下的新屋的屋料,按照他的設計,算來算去,木料、瓦、石灰、沙、黃土都夠,隻有磚頭缺兩三百塊。這使他頗傷腦筋,眼下農村蓋房的人家很多,磚的價錢漲得很快,一塊磚比當初他備料時又貴了四五分錢。花點錢倒也可以,關鍵是不好買,附近幾個磚窯未燒的磚坯尚且已被人們定購下來,更不說燒好的磚了。去遠處買吧,兩三百塊磚又不值得。有一次他正站在自家的責任田裏邊剔牙邊思索著如何解決這兩三百塊磚的事情時,眼睛無意中瞥到了位於自己責任田頭的那口水井——那是一口在豫西南鄉間常見的,井壁用磚砌成的一丈多深的小口水井。立時,一絲喜色爬上了他的嘴角:那井台和井壁上砌的不都是磚頭嗎?揭下來豈不就解決了自己的困難?!這水井雖說當初是隊上挖的,井台和井壁上的磚頭也是隊上的,但現在在我的責任田裏,我就有權處理它。況且,這井壁上的磚頭一揭,要不了多久四周的土就會塌到井水裏,以後再拉點土把井口一填,把井台一平,不是還可以多種幾十棵包穀嗎?賈石成這麼一盤算,定下了決心。於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他叫上兒子銀生,拉上架子車,來把井台和井壁水麵以上的磚頭全揭了去……

缺的磚頭輕而易舉地到手了,而且沒花一分錢,這使得賈石成一連高興了好多天。就是此刻,在那些磚頭已無償歸他幾個月後,他望見它們被整齊地砌在院牆上,臉上還是抑製不住地露出了笑容:人要想富,主要的還是靠腦子、靠精明……”

屋裏徹底收拾幹淨了。本城站在門口望著自己這間四壁雪白、地麵平展的新屋,那張不惹人喜歡的黑臉上頓時現出了幾分陶醉。這當兒,來屋裏點火吸煙的舅舅,邊審視著收拾幹淨的屋子,邊感歎地說:“要是屋子前牆也使上磚頭的話,住個百二八十年的不成問題。”

聽到舅舅的這句話,本城禁不住扭頭看了一下前牆上壘著的土坯,臉上原有的那幾分陶醉慢慢消失了,眉心間的那個“猴子”開始輕微地顫動起來——熟悉他的人都明白,這是他心中生了氣的表示。本城此時心裏來氣是有緣由的,村裏人誰都知道,本城的房子前牆沒有磚砌,是與賈石成揭井磚一事相連著的——

當賈石成和兒子銀生在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拉著架子車去井上揭磚時,唯一的目睹者是本城。本城住在村子最西頭,房子旁邊就是分到戶下的責任田,他準備蓋新房的磚頭,就堆在責任田邊。那晚上本城剛入夢鄉不久,忽然被一種磕打東西的聲音驚醒,他以為是有人來偷他蓋房用的東西,便急忙起床拿個木棍出了門,到門外就著月光一看,才發現那響聲來自賈石成家責任田頭,那裏有兩個人影在晃動。這麼晚了,他們在幹啥?本城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待走近一看才明白,原來是賈家父子在揭井沿上的磚。

目睹這個場麵,本城眉心間的那個“猴子”開始顫動起來。要知道,這口井雖說當初挖得不深,但井水卻很旺,無論春夏秋冬,怎樣用水車汲也汲不幹,照村裏青山爺的說法,這口井是正好挖到水脈上了。村邊幾十畝莊稼地,往年天旱時就全靠這口井澆灌。再者,由於本城的屋子離這口井不遠,平時如果村中那口吃水井旁提水的人多了,他幹脆就來這口井上提水吃。現在見到賈家父子揭井上的磚,本城自然很生氣。

“咳!”本城使勁咳了一聲。

賈家父子停下手一齊扭過頭來。“噢,是本城。還沒睡呀?賈石成打了聲招呼。

“這井是隊上的!”本城沒有回答對方的招呼,隻是沉聲說了這一句。

“爹!”銀生停下手望著父親,雙眼裏露出的目光分明在問:“還揭嗎?”

“幹你的!”賈石成朝兒子低吼了一句,隨之鄙夷地瞥了一眼本城,冷冷地說:“現在這井在我的責任田裏,就歸我了,快睡你的覺去吧!”他一向就瞧不起這個連老婆都娶不上的醜光棍,平時見到本城都懶於搭話。

“隊長當初分田時說過,這井還是隊上所有。”本城又低低地說道。

賈石成顯然不想和這個醜光棍辯論下去,於是不耐煩地說:“就算井是隊上的,我蓋房急需,先借幾塊磚頭,也是可以的!”

“揭了井壁上的磚,井會塌壞的。”

“我晚點買到了磚自然會重新砌上,你把你那顆閑心放肚裏吧!”賈石成聲音不高但內中卻含著極大的氣惱。

“廣播匣子裏說,今年秋裏有旱情。”

“嗬,你倒是在憂國憂民哩,有旱情,有旱情你不會把你那些磚頭拿來先砌上?你一個光棍漢早蓋幾天晚蓋幾天房子有啥著急?我可是兒孫一大群,等著房子住呀!”賈石成指了指本城堆在地邊的那堆新磚語氣強硬地說。

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本城無話可說了。他緩緩地蹲在了離井台一丈來遠的地方,默默地望著揭磚的賈家父子。

賈家父子呼哧呼哧地揭著磚頭,很快便把靜靜蹲在那裏的本城給忘掉了。這井磚當初砌時是用沙子和石灰拌成的灰漿黏結的,日子久了,揭起來並不費事,沒用多久,兩人便把井台、井壁上的磚頭揭掉了兩三百塊。大概是看看夠用了,賈石成叫兒子住手,從井水中抽出了那架用來站立著揭磚頭的木梯,爾後開始向架子車上裝磚。

本城仍定定地蹲在原處,默默地望著賈家父子,月亮在他那張黝黑的臉上鍍了一層冷光,他眉心間的那個“猴子”仍在頻頻地顫動。

直到賈家父子拉車向村裏走去時,本城還蹲在那裏……

第二天早飯後上工時,村裏的人們相繼發現了賈家父子昨晚上的“功績”,但誰也沒說什麼,都隻是在那即將塌陷的土井台上默默地站立一會便走開了。隊長有病在縣醫院住院,保管員去他姑家幫忙蓋房子了,隊裏幹部隻有一個樹葉掉下來也怕打破頭的老會計在家。老會計也來到井台上默默站了一會,爾後無聲地搖搖頭,走了,走出好遠好遠,才含混地說了一聲:“真是十二成呀……”

後晌人們下坡幹活時,一個意外的場麵出現在大家麵前:在賈石成田頭的那口水井井口內,任本城那五十多歲的舅舅正站在豎立在井水內的一架木梯上,揮著瓦刀用新磚砌井壁;本城站在井台上,正不時地向舅舅遞著磚頭和灰漿。井邊放著一堆新磚、石灰和沙子,一望而知,這些東西是本城為蓋新屋備下的料。

看到這場麵,人們圍上來了,先是靜靜地、無聲地看,繼而是幾個老年人向本城他舅遞上了旱煙袋,接著是寡婦青淩她們幾個婦女撩起衣襟去揩眼角,之後是大明和四娃幾個男子幫著本城遞磚頭和灰漿。正在這時,賈石成剔著牙走來了,望著這個他完全不曾料到的場麵,先是把口中的火柴棍吐到了地上,繼而兩隻泛黃的眼珠氣惱地轉了幾下:媽的,存心想往老子臉上抹屎!他走上前去,聲調不高不低地說道:“喲,是本城老侄在忙哩!這井我看沒啥用處了,還修呀?”可能是他看到眾人的臉色不好看,沒敢說“這水井在我的田裏,應該由我做主”的話。

“修了澆莊稼!”本城悶聲說了一句。

“這天倘要旱了,眼看著四周的莊稼幹死麼?”四娃氣衝衝地朝賈石成叫道。

“好,好,修了好,我又沒說不讓修,”賈石成連忙點頭,“現如今城裏人都在學雷鋒,咱本城老侄這也是在學嘛,該支持、支持。”賈石成邊說邊扭身走了……

廣播匣子裏的預報是準的,天,連續四十五日沒下雨,旱得路旁的野草都耷拉下了頭,但這口水井附近各家責任田裏的包穀,卻因得益於井水澆灌照樣綠油油的長勢喜人,井上安放的那輛手搖小水車幾乎徹夜都在響。當然,賈石成家也用那井水澆了自己的包穀地。

可是,本城新屋的前牆卻無磚可砌了……

“本城,屋裏收拾幹淨了,把門口這張床搬進去吧。”姐姐的一聲呼喚把本城從往事的回憶中拉了回來。

“噢,”本城低低地答道,緩緩地轉過身去……

太陽就要移向正南,在地裏幹活的人們已三三兩兩地走進村子。按照慣例,此時是送禮賀喜、參加酒宴的鄉親陸續登門的時候了。

賈家大院裏,臨時用高粱稈箔搭成的涼棚下,賈石成正一隻手剔著牙,另一隻手指揮著兒子、兒媳把五張方桌和二十條高腳長凳擺好。桌凳擺好後,賈石成又立刻指使老伴用抹布把桌凳再擦一遍。這當兒,六歲的小孫子長有從院門外跑進來喊道:“爺爺,爺爺,村東頭大明叔提著好大好大一條羊腿向咱家來了!”